一
2017年,我的朋友张三死了。
张三原名张思迁,是我的大学舍友。大一开学那天,等我们都熟络了,他才风尘仆仆的赶来,一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他的自我介绍。
"嗨,大家好,我叫张思迁" 张三独自一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身上背着一把吉他,站在我们面前傻笑。
"你们可以叫我张三"
当时我们一致认为这孩子傻了,放着好好的名字不用,非要叫啥烂大街的张三。
便都诧异的问他:"为啥要叫张三"
张三一脸得意的看着我们,我想同样的把戏他可能从小学就一路玩过来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我在家里排行老三"
"喔" 我们恍然大悟"真惨,这么多兄弟姐妹"
张三摇摇头,那表情分明在说 "非也,非也",接着又摇摇手指,说 :
"no no no,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是独生子,家里我爸老大,我妈老二,我老三,嘿嘿"
我们点点头,互视一眼,然后一起学着张三嘿嘿一笑:
"嗯,你就是你爸妈之间的第三者,简称小三"
二
我们寝室一共四个人,我们三个都是乡下来的孩子,而张三则是土生土长的城市人。
为什么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呢,据张三自己描述的,他小时候一直在乡下跟着外婆生活,他也喜欢在乡下生活,比较自在,城里的孩子都很那啥。当初在选宿舍的时候,一看我们三个都是乡下的,就赶紧跟我们选在一起,说是这样感觉离乡下近些。
这样我们更觉得他傻了,我们都拼了命的往城里跑,他反而还想回乡下。我想起了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先生诚,不欺我。
为了满足张三的需求,我们在宿舍里也排了名次。大刘老大,我老二,张三,无需多言,小朝第四。
大刘长得就很大,身强力壮,沧桑的面孔一看就是苦过来的,一到周末就去各种兼职。送外卖,送快递,发传单,当家教,凡是能赚钱的,他都干过了。
大刘忙着赚钱的时候,我正泡在图书馆里,张三还在忙着搞他的乐队,小朝则一如既往的窝在宿舍里打刀塔。
每当大刘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宿舍,他都会苦笑着对我们说:"真羡慕你们啊"
张三拨弄着吉他,一脸骚包的说"我们有啥好羡慕的,大刘,要不你别兼职了,上我这来给我打鼓得了"
小陈正打着刀塔,对方的兵线已经推上高地,他看起来有点气恼,语气里带着鄙夷,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富家子弟吗"
张三听了,苦苦一笑,哭丧着脸说
"其实我也不想当什么富家子弟"
"切"
小陈关上电脑,爬上自己的床,不在说话。
这样的场景在我们宿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小朝就是这么一个人,怼天怼地怼所有人。
大刘去兼职,他嗤之以鼻,赚那么点,能有什么用。
我去图书馆,他不屑的笑笑,读的再好有什么用,到时候出去还不是给老板当狗,累死累活还没人家收房租赚的多。
张三最惨了,不论他做什么,都免不了小朝的嘲讽。张三买瓶饮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买了新鞋新衣,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吓得张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买东西。后来张三想玩乐队,小朝自然也不会放过他——城会玩。
三
张三为他的乐队忙活了一学期,终于放弃了。
我一直认为他早点放弃是好事,起码对我们三个来说是好事,这样我们就不用一直承受他的魔性嗓音。
张三喜欢在宿舍里唱歌。不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喜欢唱歌。洗脸刷牙的时候唱,洗澡的时候唱,上厕所的时候也唱,凡是能唱,无所不唱。
那次他从五月天的演唱会回来后,一脸神圣的对我们说:
"兄弟们,我决定组个乐队,就叫——六月天"
"为啥叫六月天"
张三脸上的崇拜以及向往挡也挡不住:"因为我要超越我的偶像五月天"
我晕,合着这人所谓的超越,是从名字上超越。
张三得意满满的说"不不不,不仅是名字的超越,还有人数的超越。我的乐队要有六个人。"
我来了兴趣,凑近张三,问道"那多出的一个人,是干啥的"
张三思索了半天,缓缓开口说道:"要不,第六个人负责跳舞耍帅? 现在的小女孩不就喜欢这一套"
我无语,这个乐队多半是没啥出息,还是离远点好。我回到桌前,继续做我的真题。
"怎么样,你们加入我吧"
张三走过去,拍拍大刘的肩膀"怎么样,大刘,考虑一下不"
大刘摇摇头"不行,我还得去兼职呢"
"老王?"
我赶紧摇摇头"不了不了,我还得准备六级"
"小朝?"
小陈倒是没有摇头,而是鄙视的嘲笑道"就你也想超越五月天?"
我和大刘点点头,表示同意。
张三不在意的摇摇脑袋,故意长叹一口气:"唉,算了算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会懂得,不过也不怪你们,梦想不被嘲笑,还好意思说是梦想吗?"
那天以后,张三就到处找人组乐队。找了半学期,发现大家都是玩吉他的,打鼓的就没几个,更何况是贝斯手,无奈只能放弃了。
张三放弃梦想的那天,毫不意外的被小陈嘲笑了,张三还是不在意,大手一挥,说
"一个人不轻易的换个梦想,还好意思说是人吗"
四
大二开学不久,大刘请我们喝了顿酒。
原因是他要走了,去当兵。大刘笑着对我们说,等两年后他回来,可以一拳打倒两个张三了。
虽然大刘嘴上一直说他喜欢当兵,但我们都知道是家里的缘故。大刘的父母都是农民,供他读书确实不易,好在大刘也孝顺,靠着自己兼职,一分生活费都没管家里要,也申请过贫困生,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拿到——这也是为数不多让我感到气愤的事。
那天我们喝了许多酒,喝的我头大,喝的张三脑袋发晕,喝的小朝吐了一次又一次。
喝到后来,大刘猝不及防的哭了,我头一次知道一个183的大男人可以哭的这么狼狈。
"老王啊,我也想像你一样好好读书啊,可是我不能不工作啊,我不工作,我就活不下去啊"
我拿起酒杯,一干而尽,大刘兼职的时间占据了他睡觉的时间,他只能在上课睡觉。
"张三啊,我特么是真羡慕你,但也无办法,这是命,咱得认"
张三还是那副嘿嘿笑,嘴里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小朝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你跟老王还有我,咱三是一类人,你丫别再打刀塔了,跟着老王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路。"
小陈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见他眼里闪过泪光,很快拿起酒杯挡住了。
那天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宿舍,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四个疯言乱语的醉鬼,他们并不是疯子,只是失意的人罢了。
回到宿舍后,我站在阳台吹风,想醒醒酒,明天还得上课呢。张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旁边,冲着我打了个酒嗝,那味道,真的冲。
"老王你知道吗,其实我骗了你们"
张三拍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大有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悲伤。
"你知道吗,其实我叫张三,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排行老三,我只是想当个普通人啊"
我很气愤,冲着张三脸上,狠狠给了一拳
"你他妈以为只有你有梦想吗?老子七岁就会弹吉他,可我现在敢弹吗,你他妈别跟我在这得了便宜卖乖,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为我不想组乐队吗,你以为我不想背着一把吉他,在大街小巷唱自己喜欢的歌吗"
五
大刘走后,小朝真的开始读书了。只是欠的太多,已经无法弥补了,我给他补过几次课,效果不大。
小朝自嘲的笑笑"算了,这条路注定不适合我"
张三躺在床上,不知从哪弄来的冰块,敷着脸颊,冲小朝喊道:
"朝啊,跟我一起玩音乐吧"
这次小朝出乎意料的没有嘲讽他,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小朝也离开我们了,出国跟着他伯父打工,说是工资很高。与大刘不同的是,小朝是悄悄走的。我和张三还没反应过来,小朝的床位已经空了,我想他应该是没脸看见我们吧。
大刘与小朝走了以后,我很少回宿舍了,更多的泡在图书馆里。我不想看见空荡荡的宿舍,就像我不想看见空荡荡的人生一样,没有伞的孩子,要想改变人生,注定要拼了命的往前跑。
张三也不常回宿舍了。他开始背着吉他,在城市的广场上,天桥上,过路通道里,卖唱。他说他不想靠父母了,要自己赚生活费,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天天蹭我的饭。
"别怕老王,等我出名了,我就还你钱,还给你算利息,感不感动"
我很平静的告诉张三,负面出名不算出名,就他的歌声只能叫噪音,不被城管赶走就算不错了。
六
大四毕业以后,我如愿以偿的考上研究生,心里的负担总算轻了一些。
我打电话给张三,打算请他出来吃碗面,说起来也好久没看见这小子了。
大四那年我基本就泡在学校的自习室里了,偶尔回一趟宿舍,也很好看见张三,新舍友告诉我张三在酒吧里买唱。我问他什么叫买唱,他笑着说就是张三给老板钱,老板同意张三留下唱歌。
电话打了许久,张三也没有接,我放下手机,打算出去走一走,放松一下心情。
前脚刚迈出门,张三的电话就打回来了。
"喂,老王" 电话那头的张三带着哭腔对我喊道
"老王,我的梦想破灭了,我唱的歌没有人听"
"你不是在酒吧里唱歌吗,怎么会没有人听"
"我问他们,我唱的好不好,他们说我吉他弹的不错"
我不厚道的笑了,好言安慰张三 "起码你吉他弹的好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算了老王,我的梦碎了,张三已经死了"
我的心也跟着沉重了下来,我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张三长叹一口气:"唉,只能回去继承我爸的公司了"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