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被烧红了的铁锅倒扣下来,阳光烤得万物都失去了颜色。我跪在滚烫的水田里,腿肚子在微微发颤,汗水早已浸透后背,正顺着脊梁往下淌。眼前是割完早稻后留下的田,根根稻茬倔强地挺立,如锋利的短刃,刺得人脚底板生疼。我左手紧攥一把秧苗,右手则如机械般精准地插下,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下探,都牵扯着腰背处旧伤的隐痛。汗水不断滴落,砸进浑浊的泥水中,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响,在无风的田野里,竟比远处打谷机的轰鸣还要清晰几分。
“爹,歇会儿吧,喝口水!”建国站在田埂上,手里晃着个塑料瓶。他皮肤比我白皙许多,裤腿卷得整整齐齐,脚上那双崭新的运动鞋,干净得如同从未踏足过这片泥泞。他身后跟着小凤,正撑着把小花伞,眉头蹙着,像是被这灼热阳光刺伤了眼睛。
“你们先喝。”我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上的活计。秧苗在泥水中立起,一排排,一行行,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队列。我的手指在浑浊的水中摸索着,分开、点入、压紧……动作早已刻进了骨子里,重复了千万次。指缝间嵌满了洗不掉的泥垢,指关节也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大僵硬。太阳毒辣地舔舐着后背,汗水沿着深陷的脊柱沟流下,在裤腰上洇出一大片深色汗渍,又被烤成一道道发白的盐碱。
“哎呀,爹!您都干一上午了!”小凤的声音带着点尖利,从伞下飘过来,“这大日头,晒出个好歹可咋办?建国,快劝劝爹!”她推了推建国的胳膊。
建国走近一步,蹲在田埂边,声音里透着点无奈:“爹,听小凤的,上来歇歇。再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那事儿……您考虑得咋样了?人家给的价,真的不低了。”他这话像是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我心头激起一片焦灼。那张印着“土地流转意向合同”几个黑字的纸,此刻仿佛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我依旧沉默地插着秧,动作却明显滞重起来。田埂上总停着的那辆锃亮得刺眼的黑色轿车,还有那几个穿着干净皮鞋、在田埂上指指点点的陌生人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心口一阵发闷,我直起腰,深深吸了口气,灼热的空气似乎无法缓解胸中的滞涩。我望了一眼远处自家那片金黄的稻田,那是汗水和岁月浸泡出来的颜色,也是我父亲、祖父……祖祖辈辈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命脉。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沉得几乎被田间的热浪淹没:“这田,是命根子。”
“命根子?”小凤的声音陡然拔高,小花伞跟着晃了晃,“爹!现在谁还靠种地发财?累死累活一年,能剩下几个钱?人家一亩地一年给的钱,够您在地里刨多少年的!”她越说越激动,脸颊涨得通红,“建国在城里找了正经工作,我们马上要在城里安家!您守着这几亩地,图啥?”
“图啥?”我猛地扭过头,浑浊的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眼前一片模糊,“图个心安!图个踏实!图你们爷爷,你们太爷爷,骨头烂在这地里……”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堵住了喉咙,我不得不弯下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咸涩。
“爹!”建国慌忙站起身,想下田。小凤却一把拉住他,声音又尖又硬:“你别去!让他自己想想清楚!死守着几块破地,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跟不上时代!”
喉咙里火烧火燎,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我死死咬着牙,不再看他们,重新弯下酸痛的腰,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滚烫的水田里。手指在泥水中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冷滑溜的泥鳅,又或是粗糙的碎石。每一次插下,腰背的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模糊了视线,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我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秧苗的根须在浑浊的水里散开,微弱地抓向泥土深处。它们能活吗?能在这滚烫的泥浆里扎下根吗?没人回答我。只有远处的打谷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忽然滚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风毫无预兆地刮了起来,卷起田里的尘土和稻屑。乌云如同泼墨,迅速吞噬了刚才还毒辣的日头,天地骤然昏暗。
“要下雨了!爹,快上来!”建国在田埂上焦急地喊。
我抬起头,豆大的雨点已经砸落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滚烫的皮肤被激得一阵哆嗦。可这雨,是救命雨!久旱的秧苗终于等来了甘霖。我反而加快了动作,弯着腰,几乎是在泥水里奔跑,把一捆捆秧苗抢插下去。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眼前一片迷蒙,只有手下的动作是清晰的、本能的。
“爹!雨太大了!快上来躲躲!”建国在风雨里吼着。
我抹了把脸,透过密集的雨帘,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田埂边那棵老槐树。树冠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而树下——我的儿子建国,正缩着肩膀躲在那里,小凤紧紧贴着他,那把小花伞在风雨中显得那么脆弱可笑。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浇在他们身上,他们徒劳地躲避着。建国低着头,摆弄着手里那个发光的手机屏幕,小凤则烦躁地跺着脚。他们的身影在那片小小的、无济于事的遮蔽下,像两个与这片土地、这场风雨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一股冰冷的、比雨水更刺骨的东西,猛地从脚底板冲上了天灵盖。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就那样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隔着倾盆大雨,死死地盯着槐树下的儿子和儿媳。雨水冲刷着我脸上的沟壑,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树下的两个人影。
我猛地弯下腰,从泥水里捞起一大把湿滑沉重的秧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槐树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躲!躲!躲!就知道躲!庄稼能躲吗?!地能躲吗?!”我的吼声嘶哑破裂,在哗哗的雨声中竟显得异常尖锐,像一把生锈的柴刀,劈开了风雨。
泥水裹着秧苗,“啪”地一声砸在建国脚边,浑浊的泥点溅射开来,污了他崭新的裤管和鞋子。建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跳开,惊愕地抬起头,手机差点脱手。小凤尖叫一声,条件反射般张开手臂护在建国身前,像只被激怒的母鸡,眼神凶狠地刺向我:“你疯啦?!干什么你?!”
“干什么?”我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我干了一辈子!干到骨头缝里都是泥!干到……”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堵了回去,我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肺里火烧火燎。雨水无情地浇在我的背上、头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艰难地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的沟壑肆意奔流,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透过这片水幕,我死死盯着田埂上那两个身影——我的儿子,还有他身后那片我祖辈以血汗喂养、如今却可能被轻易卖掉的、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沉默而苍黄的土地。
“这地……是命啊……”我几乎是嗫嚅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不知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脚下这片沉默的泥泞。
小凤的声音尖锐地穿透雨幕:“命?命能当饭吃?命能让建国在城里买房子?命能……”她后面的话被建国猛地拽了一下胳膊打断了。建国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身后那片被暴雨鞭打着的土地,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痛苦。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风卷着雨水抽打过来。我脚下泡软的泥浆猛地一滑,腿上的旧伤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剧痛,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眼前一黑,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便重重地向前扑倒,直直地跪进了齐膝深的冰冷泥水里。
“爹——!”
建国撕心裂肺的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泥浆瞬间包裹了膝盖,冰冷刺骨,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吸力。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可腰背和膝盖的剧痛像铁钳般死死扼住了我,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更深的沉陷。雨水疯狂地砸在头顶、后背,顺着脖颈灌进衣服里。浑浊的泥水打着旋儿,漫过了我的大腿,冰冷地舔舐着皮肤。眼前是翻涌的泥浆和漂浮的、被雨水打散的秧苗碎片,它们无力地打着转,有的被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冲向了田埂低洼处。
就在那片浑浊里,几点刺目的白色纸屑被水流冲刷着,时隐时现,像几片被遗弃的、泡烂了的白色花瓣。那是我藏在贴胸口袋深处、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揉皱了的几张纸——土地流转合同书的碎片。它们最终没能抵抗住汗水的浸泡和此刻暴雨的冲刷,从衣襟的缝隙里散落了出来,被泥水裹挟着,打着旋,缓缓下沉、消失,如同被这片沉默的土地彻底吞噬。
我挣扎着,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手指却只在泥浆里抠出更深的沟壑。膝盖深陷在冰冷的泥里,每一次微弱的挣动,都只让身体更深地嵌入这片生养我又即将抛弃我的土地。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脸,冰冷的液体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远处,儿子惊惶变调的呼喊声,儿媳尖利模糊的斥责声,都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风雨声里,被撕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了。
眼前只有一片浑浊的、动荡的泥水,秧苗的残骸在其中无助地漂浮、沉没。那点刺目的白色纸屑,最终也被泥浆彻底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