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碧桂园处停车。放下车子正想走,忽然一阵风吹来,风中浸着一丝淡淡的花香,那熟悉的味道不禁让我停下脚步,耳畔仿佛传来一句久违的乡音:“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寻香识故人,原来那声音来自我身旁的一大片草坪。草坪上正盛开着一枝枝的小花,像稻穗,一粒粒淡淡的乳白色,但她的香气却足以让人倾倒。啊,这不是我童年时代的香香草嘛!我蹲下身去,目光久久的将她拥抱,那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那是久别重逢后的感动!视线模糊处,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故乡......
农家的娃娃早当家。作为农家的孩子,放了学或者周末不去田里干活割草的恐怕不多,拔草更好像是女孩子的专长。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农家女娃娃,放了学,掰块馒头,挎着大集上父亲专门为我挑选的圆筐,一路上呼朋引伴,边吃边蹦跳着往田野里奔去。
在生长的季节里,小草最显示它强大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斩草不除根,根根又重生。一眼望去,田原里到处都是绿色,像一片绿洲。我们捡一处青草肥嫩的地方便挥镰割了起来,满把的青草一下下便把草筐装满了。抬起头,橘红色的日头落到远处田野的尽头,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低头看,我们的小手也是满满的绿色,喷香的青草气息。挎起草筐,唱着老师教的“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朝家走去。
回到家中,给圈里的几头猪撒几把,给雪白的山羊们撒几把,给鸭鹅们撒几把,早早上树的鸡,有几只馋不住也飞下树来啄几口,这样一筐的草便撒光了。园子里立刻欢腾起来,猪儿哼哼,羊儿咩咩,鸭们嘎嘎大笑,它们大口大口地把草卷进嘴里,迅速地嚼动着,生怕被别人落下。我看它们吃草,顺便解决几个抢草的纠纷,和它们一起沉浸在晚霞映照、浸满青草味的食草图中。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据说里面有骇人的蟒蛇。村里有一个女人,眼睑往外翻,露着鲜红的血色;满脸的褶皱,仿佛火山喷发过的山地。嗓音也是沙哑的,现在想来是声带已毁了吧。我们小孩子不敢看她,她亦不想以这样的面目示人,总是用两只手遮着面部,只留指缝低头看路。
村里人都说这小媳妇年轻时也是貌美如花,只是拔草的时候,贪恋老坟地里那汪茂密开满美丽花朵的草丛,一镰刀下去,竟蹿出一条巨蟒,她被吓的昏死过去,被人发现抬回家去,发了三天三夜高烧,再醒来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故事有多少的可信度呢?现在想来或许是她中了什么草的毒,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也未可知。但那时却足以让我们对深而密的草丛充满了恐惧,绝不会涉足半步。
在田原里拔草也有许多乐趣。我最喜欢一种草叫知风草,它的叶茎嫩嫩的,在开花的季节便会抽出一枝长长的穗,上面开满白色的小花,风吹来,是一阵一阵的香气,清爽细腻,直抵肺腑。我那时并不知道它叫“知风草”,我只叫它香香草。后来在屈原的《离骚》里读到“香草美人”的句子,没来由的,便觉得这“香草”便是我童年田原里的香香草,于是便又嗅到那沁入肺腑的清香。
还有一种叫地锦的草,茎是暗红色的,饱满圆嫩,茎上长满圆润的小小叶子,暗红中又透着绿,像晶莹剔透的翡翠。它以根部为圆心,向四周铺展开去,像是给大地绣上了锦缎。
我遇到它们便会忘记了拔草,采一大束知风草,那些乳白色的小花聚在一起,朵朵欢笑着吐气如兰。寻到地锦草的根部丝丝络络的轻轻提起,挂在胸前,好似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兜兜褂。兀自欣赏兀自欢喜,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红了脸往西边的田野里坠去,可草呢?却连半筐也没有呀!于是慌了手脚,拔了这么一点草,是无脸回家的呀!
忽的忆起在路上遇到的经常给我开玩笑的结巴老哥哥,他笑着跟我说:“要是拔拔......拔不满,就就......就用树枝支......支起来。”我当时还白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上了。我挎着虚假的“满筐草”,回到家赶紧撒到园子里,可是草不会骗人,一撒便撒光了。奶奶看破不说破,却哈哈大笑的直不起腰来。我把草筐一扔,又羞又恼地跑到屋里,从此这样的糗事再也不做。
但事实证明我的确不是拔草的好手。周末有大把的时间拔草,我看小伙伴都推着独轮车去拔草,于是我跟奶奶讲也要推着小车去。奶奶很不屑,认为我根本拔不了那么多的草。我自尊心大大受伤,更要推着木头车去了。
一行六七个孩子有推车的有背筐的浩浩荡荡往地里进发了。我们选的是村西那片玉米田,这是邻村的田地,也许是路远,也许是地多管理不过来,这片田地基本上是荒着,草几乎赶上了玉米株的高度,比玉米还油绿旺盛。我们看到这么一大片草原眼睛都绿了,七手八脚地干起来。刷刷刷,那些肥草应镰倒下,我们的小手也被染成了绿色。
但是干着干着,孩子贪玩的天性便凸显出来,我们寻最甜的玉米杆,在玉米田的深处,倚着一根粗壮的玉米株,大快朵颐。风在植株间穿梭,阳光筛下斑驳的影子,我们嘴里是远比甘蔗还要甜的蜜汁,有青草送香,有草虫歌唱。我们沉浸在这片绿洲,仿佛寻到了人生乐园。
不出奶奶所料,到回家的时候,我的小推车并没有被青草覆满。但是让我疑惑的是,我的小伙伴为何都拔的车满筐溢呢?这让我不得不承认拔草也是需要天赋的。
天一擦黑,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大枣树下吃晚饭。吃着吃着,奶奶便指着院子角落里的独轮车,笑着跟我和哥哥说:“你俩好好念书,以后就给你们买两个轱辘的车子;不好好念,就买一个轱辘的车子。”大家都笑了,我瞥一眼那个小推车,心想我可再也不要推它了。后来,我和哥哥都骑上了父亲恩赐的两个轱辘的车子。
拔草的日子在童年的时光里是那样悠长,让我们看不到假期的尽头,现在回忆起来却似浮槎来去,沧海一瞬了。大学毕业后走上家乡的教育岗位,随着时光的推移,渐渐地觉得农村的孩子也没有了“土腥味”。他们再不会涉农田半步,更不要提“拔草”。不要说除草剂一喷,地里再没有半根杂草;就是拔草回家,也没有了用处,因为家里或者不养家畜,或者就是规模养殖,那点草根本派不上用场。农业机械化解放出了大量劳动力,小孩子们再也不用苦哈哈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也傍桑阴学种瓜”了。
如今的农村孩子也如城里孩子一样,周末或者假期里,写完作业,也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也会跟着父母天南地北转一转。孩子们穿着干净鲜艳,举手投足间,俨然是新时代小主人了。有一次跟母亲聊天,说起邻村三舅妈家的表妹考上事业编,三舅妈给她买了一辆四个轱辘的小轿车。我不禁莞尔,更加慨叹时代的发展之速了。
我立在这青青香草之间,一时间失了神,恍若又回到了童年的田原,和我的那些青草们玩在一起。那时物质没有现在丰富,生活没有现在多彩,可是却一点也没有觉出“苦”的滋味,现在回忆起来,都是满心满意的欢喜。因为那逝去的童年时光,永远是心里的一块糖,任何时候掏出来舔一口,都会一直甜到心底。正如我眼前的这片香香草坪,那清新细腻的香气,会一直香到我的灵魂深处,让我在斑斓多彩的城市葆有我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