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她没了母亲。家里哥哥姐姐,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唯有她,母亲去了,剩了个还形单影只的她。既成的事实,活着的人没有改变的办法。伤悲之余,她无奈跟了哥哥嫂子过活。柴米油盐的日子在一块过久了,磕磕碰碰本是难免,何况是一向敏感的她,嘴里不说,心却痛了。她一次一次去母亲的坟前,哭得泪眼昏花,把心里闷着的所有悲愁,一气倒下。日子开始漫长,仿佛没了尽头,心里有了越来越多的怨气,却没有了活着的方向。十八岁,她却过早的憔悴了。
家在邻村的姑姑去看她,第一时间,把脸背了她,柔软的疼惜,就在那一刻像一股无法阻止的浪袭击了一向不喜欢流眼泪的她。后来,她的姑姑,在自己的村子里为她找了一户人家,家境说不上多好,兄弟姐妹多,老小,但人长得不错,身材高大,健硕,有力气,看起来是个干活的好手。见了几回面,她便嫁了他。新婚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快乐的。虽说没有丰厚的彩礼,也没有像样的嫁妆,但她毕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这个家里,她可以不再唯唯诺诺,不再小心翼翼,像曾经那样再看着别人的眼色说话。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有一年半,那时,她已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她辛苦着却也幸福着。而他,却从很晚回家,到后来不再回家,直到有一天,她在寡妇邻居家的床上找到了他。看着他们像受惊的老鼠一样,仓皇地往赤裸的身体上拉着衣裤,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句古话,却也是句真理。七大姑八大姨都被请来说教了,可是如果真是条狗,任你怎么做怎么教,他嗅到了臭味,还是会忍不住冲上去的。后来,他出门,她便丢下手里正做的活,偷偷地跟着他,这样做来,她反倒是个贼了。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可是他还是会趁她不注意就溜到别的女人的床上。吵吵闹闹,日复一日,她的心也跟着疲惫了。她共有四个孩子,待第四个孩子长大懂事的时候,她不再跟他闹了,他晚上不归,她也不再追问,孩子怪罪父亲,她却说,只要他高兴,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时光推移,孩子们娶的娶嫁的嫁。她的两鬓一不小心就多出几缕白头发。日子清闲下来,她心里竟然也空落了,有时候想想,怎么还没有来得及看看院子里那一朵一朵漂亮的花,它就这么快谢了呢?她的男人,头上也有了白的头发,幸运的是,他不再别人的床上穿梭了,抱抱孙子,侍弄侍弄菜地,老两口,一相望,都发现对方是真的开始老了。
这顺风顺水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他的男人就病了。起初想是因为喝酒过多,中了毒,送到医院,治来治去,不见好,再次推进检验科,这次从CT室里出来,她的腿就软了,差点没有倒在地上,他得了脑出血,因误诊,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他竟然在一眨眼的功夫瘫痪了。做熟的饭,她需端了碗喂,他才能吃到肚里,大小便得她侍候才能幸免拉在裤子上。他神志尚清,有亲戚朋友提了鸡蛋牛奶去看他,他恶狠狠地用不怎么灵活的手,一次一次拍打着桌椅。病已来到了身上,即使拍烂了桌椅,又能怎么样呢?!她背着他,跑到亲戚家一次一次无助地流眼泪,哭够了,看看时间,到点了,她又急忙骑上自行车,头也不转地回了,那个时间,他饿了,她匆忙赶回去,是给他做饭去了。康复治疗是邻村的一个专治脑血管病的年轻医生给做的,医生医术不错,却是个跛子,需要有人接来。三个女儿轮流接了N次,儿媳妇还是不动任何声色。她老脸一横,去找半个月都躲着不上门的儿子,儿媳叉腰拦在了街门口,什么话也没说,狼嚎鬼叫地哭了。哭累了,一只手拧了鼻涕往她跟前一甩,说,你这样治他,让我们吃啥喝啥,你想过没有啊!是啊,水里火里折腾了一年,他还是他,病情没有半点起色,钱却花下去几万,朋友亲戚接济些,可是大部分都是儿子拿的,再这样治下去,我们吃啥喝啥呀?她本来睡眠不好,后来就干脆不能睡觉了。夜里,男人的鼾声灌进耳朵,她的泪就偷偷地流出来了。夜里真静,静得她心里一陈一陈地害怕。是呀,不是还有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吗,他的鼾声不是还在响着吗?她这样想着,认真听着,怕就少了。天一亮,她又忙碌地像只蜜蜂了。
08年的初冬的一天晚上,男人抽了一陈风,最终还是死了。她摆脱了这个累赘,自己却病了。支气管炎,越来越重了。儿子把她送进了医院,回来的时候,提了整整一大箱子的药品。这种病,就是慢慢跟时间耗。药买了,就吃吧。一吃就吃到现在。家里的境况有了好转,儿子又生个儿子。她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忙里偷闲,她纳了一双又一双的小鞋底,绣上漂亮的花,做成鞋子,就欢欢喜喜地给孙子送过去。经济上有了改善,日子过得没有原来那样紧巴了,儿媳就说,妈,我带你去庙里烧香吧,咱们许个愿,保您平安百岁!儿媳是佛教的信徒,就在那一年冬天,她第一次坐火车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一座山上,一个有很多人去拜佛的庙里,烧了香,请了菩萨回家供养。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自家的屋檐下剥棉花桃,看到我去,就很热情地说起家里的三长五短。并把请来的佛机插上电,让我听佛教的经文。她说儿媳妇为了她,添了好几百块的香油钱。为了她,连亲家奶奶也去了庙里。她还说,你亚哥哥,现信佛信得可真了,一天跑我这好几次呢!问长问短,鸡蛋牛奶满满地摆了一地。
我走出她的家门,心里微微的疼:姨,愿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