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被雷声惊醒的时候，猛然发现外面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茫然看了眼时间，还是早上六点三十二分，算起来比平时起早了三个多小时。

彼时习惯性摸向枕头底下，却没有摸到用了好些年的旧手机，后来把整张床单都翻了，才记起昨晚喝多了酒，随手把它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了。

嘿，你那边到天气如何？十月的季节多风多雨，记得多穿几件衣服。

要是衣服被子不够用，可回来跟我说，钥匙还在那个地方。

陆丰这些日子下了好几场大雨，我妈打电话跟我抱怨说洗好的被子，几天了都晒不干，末了小心翼翼，拐弯抹角问我：“闺女，近来有没有遇见喜欢的人？”我说：“没有。”

她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没答应，她就气得把我的电话挂了，之后不管我怎么打都打不通。

我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门，所以今天也不去我们的老地方了。

写信给你如今也成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只是有时候是在旅行的路上写，有时候是在下班以后，街头的咖啡馆写。跟你说起生活琐碎事物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宁静的，尽管你总是懒得给我回信。

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想起一个叫做苏景涩的女孩子。

或者是想起我们之间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过往，如果没有时间，如果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太匆忙，亦或有了更加重要的人要陪，就算了吧，要耿耿于怀让我来就好。

毕竟你也说过，那是我擅长的事情啊。

02

你知道吗？

当年说离开了唐若云就一辈子吃斋念佛的老朋友毛豆已经结婚了。

告诉我要结婚的消息第二天，我跟他聊了好久的电话，却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无力。他失恋了好几年，你不在身边，可在身边我想也许也没办法帮他度过难关。

朋友就像一个小小的港湾，他需要经历的事情，有些许是我们永远无法参与的。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靠岸的时候发现原来还有人在等着他。

电话里他在酒吧喝酒，那应该是我们一群人大学时代最喜欢去的，叫做后海的酒吧。驻唱的歌手听说又换了一个，喜欢在人少的时候忘情的唱“他一定很爱你。”

喝完酒他一个人开着那辆破旧的丰田，嗷嗷嗷狂叫着在北京郊外横冲直撞。

等停下来了，才带着哭腔跟我说“景涩啊，最近北三环的房价又涨了，他妈的老板给的工资还是跟前两年一样，每天加班加得整个人都毁了，却依旧觉得没盼头，你说这样真有意思吗？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她都不管了呀，我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等她呢？我打算把为唐若云买的破车卖了，以后带别的女孩去旅行。”

“景涩，我结婚的时候你要来啊。”

“景涩，我不想唐若云了，我想好好生活。”

说完那些话他就睡了，睡在车里，我想车顶应该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我知道，这个电话过后，结束的不止是他的单身生涯，还结束了他跟唐若云之间的纠葛，和年少时那不可言说的执拗。

记得有个人和我说过，她说谁都会遇见这些事情，在最动荡的年纪里，遇见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然后奋不顾身一次。

只是那时候忽然明白的是，时间其实一直都不是什么治愈伤口的良药，它只是无意的，让那些匍匐在曾经最美里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幡然醒悟而已。

无论是谁，都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过往， 人是之于其他动物要高级好几倍的存在，对于一些事情想要做到实在太容易。

毛豆没能忘记唐若云的时候，是他自己不愿，而我还放不下你也并不是身不由己。

八月二十三号，我拿着请帖赶到北京。

北京的街道真不是一般的繁荣，人山人海车来车往。

我给毛豆买了一套大学时候他最喜欢的沙发，但那时候一套才五百多，这个时候却要上万块钱。

跟他结婚的姑娘是浙江的，长得很漂亮。听毛豆讲，他混了这么些年，口袋里的钱只够在三环外租一间一房一厅的屋子。不过新娘子没在意，也挺能干，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以后都不用怕没时间洗衣服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阳台，闻见一阵洗衣粉的香味，忽然就掉了眼泪。

一个女人愿意为你把青春耗费在被单衣服，油盐里，说明真愿意死心塌地跟你过一辈子。

这是最好的归宿，无关爱恨，却可以温暖彼此一生。

只是新娘子似乎不太喜欢我。

我想她大概误会我是毛豆的初恋情人了，怕我砸场子，所以总是绕着毛豆问我们以前的事情。

我笑笑说：“姑娘，我喜欢陈连宋的时候，毛豆在我眼里是个女人。”

她这才松了口气，问我陈连宋是谁，要不要去看他们的婚纱照。

毛豆妈和你妈在婚礼结束之前逮住我，说想跟我聊聊。一开口，不过是：“景涩你看毛豆都结了。”

“你就不怕再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人家一家三口而你依然是只单身汪？”

“陈连宋是对不起你可……”

我默默听着她们瞎唠叨，心想我也想跟爱的人白头到老相濡以沫啊，可是这人世间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例子太少，而我已经拿走全部的好运遇见了你，再没有多余的幸运去遇见另一个好人。

可我妈总是不依不饶的，她天天在我耳边喊，就算是找个跟你一样的人她也认了。

你看，老一辈的人就是奇怪。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往后要走多长的路，攀多高的山，听多久的风吹雨打才可以再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但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想爱的，可再不能像你。

你也许不知道，到如今听见你的名字我依然会泪流满面。可我更怕她们劝我相信天涯何处无芳草，劝我该为了父母结个婚，然后跟柴米油盐过一辈子。

03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吗？那是大一时最炎热的日子。

同寝室的姐妹说要跟工科几个师兄探讨学业，说好四对四，要少一个人，室长情何以堪，于是我就被她们拖走了。但后来才知道，说是探讨学业，其实不过是几个不太熟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混感情。

那天食堂最后一排的桌子都被你们占了。我们刚刚到的时候，你在埋头吃饭。我们聊到中间的时候你还在埋头吃饭，到饮料都上来了你依旧没有吃饱。

毛豆见状，连忙笑着说：“我家二舅子，小时候饿太狠，大家见谅。”然后推推你的胳膊：“二舅子啊。”

“嗯？”

你恍恍惚惚应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都笑了。我皱着眉头有点儿不悦，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不太喜欢你，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么能吃的男生。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你抬起头的时候，阳光掠过你眼底的样子，着实惊艳了我。

后来回到寝室，姐妹们忙着议论你们，我才知道你很穷。

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笑了，脑海里是你拿着饭碗，可怜兮兮乞讨的样子。

第二次见，是距那次聚会以后的第十天。唐若云网购了一只泰迪熊。送快递的人是你，我抱着复习资料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你低着头上去，两个人肩并肩错身而过，不过隔了三个手指的距离。

在我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你喊了我一下：“苏景涩。”

“干什么？”我一愣。

你说：“没，就是试一下是不是你。”

我翻了翻白眼，在心里愤愤不平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单是穿一套快递服都那么好看。

唐若云跟毛豆恋爱，给我带回好多关于你的信息。

什么xx地人，老妈是高中英文老师，父亲早年就去世了。有个弟弟叫陈连唐，工科专业极其厉害，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同时打三分临时工依旧没什么钱。

也许是暗暗诽谤你的原因，后来总是莫名其妙可以碰到你。

有时候是图书馆，有时候是女生宿舍楼下，有时候是选修教室。

而每次碰到，你都是在赚钱，以及恬不知耻地叫我苏景涩苏景涩。

我本想嘲笑你是守财奴，可一见你笑得花枝招展，瘦得跟道闪电似的就打消了念头。

我们虽然经常莫名其妙地见面，但算真正有交集，却是十一国庆的时候。那会儿，我妈给我寄了条藕色连衣裙，那是我非常喜欢的裙子。

我穿上它在校园横冲直撞的时候被你的单车撞倒。

你一股脑丢掉身上的东西问我“喂，苏景涩你怎么样。”因为太慌张，直接从单车上摔下来了，伤得比我重，我想你右边眉骨那边依旧有道小小的伤疤吧。

国庆七天长假啊，同学们回家的回家，度假的度假，我问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顺手给自己贴了块止血贴，无奈地说：“还得上班呢。”

“你送快递一个月多少钱啊？”

“1500块。”

“你赔我裙子。”

“好吧。”

“请我吃饭谢罪。”

“可是受伤的是我啊……好吧。”

学校附近那家韩国料理特别棒，只是价格贵了一点点。一顿晚饭就花了你四百来块钱。看你掏钱时气急败坏说再也不要和我一起吃饭的样子，我笑得更欢了：“不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也行啊。”

我要搬大部分行李寄回家，一个人弄不了，又拉不下脸让你来帮忙。就打电话给唐若云，让她跟毛豆一起来。

谁知来的人原来是你。其实当你轻而易举抗起我那袋旧书旧衣服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只是聪明如你，却一直都不知道。

04

我们在一起是在大二的冬天 。

十一月份的黑龙江，又冷又烦躁。我爸从郑州跑来给我送钱送蛋糕，送完人就走了。

我偷偷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他看了你一眼，说勉强可以接受。

可那天，毛豆送了我一只大大的龙猫，唐若云给我买了一组饰品，还有其他人，送书的送书，送衣服的送衣服，只有你什么都没送。我问你要，你还很无辜地说：“我是后来才知道你生日的啊。”

我给我妈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嘴里说想她了，其实是怨你没风度，而我却没有对你撒娇的权利。

一直不开心到第二天。

不知道你从谁那里要来了我的电话号码，叫我出去。我不愿意动，你就串通唐若云。躲过宿管阿姨的法眼，直接到我们寝室来。

一开口就红了眼眶。那时候说了什么还记得吗？你说：“苏景涩，我现在很穷很穷，可能以后都不会有钱给你买最贵最好的生日礼物，但倘若有天有人拿着刀子要杀你，我一定是挡在你面前的大沙包，昨天的事情我有愧，你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补偿你？”

我说：“你义愤填膺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啊！我妈生我的时候又没喝圣水，我听不懂外星语。你急了，大声吼了一句：“反正我喜欢你，第一眼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我说：“好。”

你是世界上最合格的男朋友。唐若云评论说，像天天接上下课，送午餐，买大姨妈纸的男朋友现在很难找了。

我说毛豆也这样做了呀，我们都一样。

她说不一样。

后来你对我更加好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熬过了春夏秋冬，熬过惨烈的毕业季，熬过毛豆和唐若云分道扬镳，我才知道唐若云说的那句我们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她热爱她的梦想没有错，有些人用情至深被辜负，也并不是传说。毛豆哭得歇斯底里那天唐若云在机场，我在大马路上忧心忡忡。

你说：“别怕，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承诺给得最轻易的年纪，我曾不知轻重地相信过。

后来你被北京的公司挖走了。我爸生了病需要我回去照顾。彼此将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能见。

临走前你把身上的钱给我，说会在北京好好努力，将来把我和我爸我妈和你妈接过去一起生活。

你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斗志，不曾惧怕过以后。以至于住在狭隘的车间里，吃了一个月的老坛酸菜面，生了病去跑业务被拒之门外都没提起。

毛豆跟我说，他说：“苏景涩啊，要是陈连宋以后还是那么穷，你千万不要离开他，因为离开了他，也许你就再也找不到一个，饿着肚子也要让手机畅通无阻，只因怕你突然打电话过来的男人了。”

我爸出院那天，我马不停蹄买了去你城市的机票。平时一直很忙，忙到老板请喝酒都不去的你，在人海茫茫里等待我。

我问你：“不是工作忙吗？”

你笑着说：“可是对你，我一直很有空。”你瘦了，也憔悴了很多。

我们在距离你公司较近的郊区租了房子。那是我们唯一的家。

带我见你妈好像是我到北京的第三个月吧？那是你妈参加市英语演讲的日子。我爸妈听说我要去见你家人，兴奋地立马赶过来。你妈演讲完后下来，你喊了声妈妈。她的英语水平太高，我发现你长得很像她。于是心情太激动，跟你一起喊了句妈妈好。

我爸当机立断握住你妈的手：“亲家啊。”你妈笑了说：“乖媳妇好。”

我囧得五体投地，而你居然如沐春风。

05

我们是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想在北京这样繁华的地方有个流浪的终点，要付出的代价很多很多，要经受的苦难也很多，那时候是我们最穷的时候。

房租交不起，断水断电，跟爸妈撒谎过得特别好。

你愧疚地痛哭流涕，说要不你先回家，我气得好几天不愿意理你。

我也许不聪明，但跟你吃苦的决心却自始至终都有。

只是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

你们公司的项目经理要带你去见见生意上的老朋友。既然是老朋友见面，又是生意上的饭局，自然要喝酒。可你妈说过，你不可以吃刺激性的东西。

那天我炒了黄瓜和茄子，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你。

到夜里三点钟的时候才见你摇摇晃晃地回来，满身的酒气。

可责怪的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

你说：“苏景涩，再不久我就有钱娶你了，到时候我们去马尔代夫度蜜月，去迪拜遛狗，去布拉格吹风。”

第二天天没亮，我叫了120，医生对你的诊断结果欲言又止。

我们在一起三年，一次都没吵过架。在我的意识里，我们是命中注定金童玉女，不管是天崩地裂还是海枯石烂，都不可能分开。对我们的未来深信不疑，谁知有天我去医院，却再没见到你。

医生说你出院了，你妈说没见过你，毛豆劝我去爱别人，说你已经跟别的女孩子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陈连宋你个乌龟王八蛋，陈连宋你个傻逼，陈连宋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你的一切像是走了八千里的风，在我世界里肆无忌惮了许多年，却成了醒不过来的梦。

家里的一切还保持着你在时的样子。冰箱里有你煮好的面条，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着。你的纸条还有昨日的温度，一句苏景涩记得吃早饭清晰的写在那里。

你离开第一天，我喝粥看电视。

第二天我喝粥看电视。

第三天还是喝粥看电视。第四天我妈来了，气急败坏要去找你算账。

我说：“算了妈，我想吃肉，我再也不要喝粥了。”

那时花了全身的力气跟你去流浪，却连一毛钱都没有赚到。还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一个月后我离开北京。在黑龙江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

赚了点小钱，再次去北京，是一年后，故地重游遇见你妈。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就是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使自己泪流满面。

我们在街头的咖啡店坐下。

你妈说：“我们家连宋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喝咖啡了，但那时候身体不好，一喝就犯病。他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但造化弄人，他走的时候哭得很惨，让我别跟你说他去世的事情。可我是当妈的呀，还是忍不住想跟你说说。”

她说家人不让你喝咖啡你很生气。有次竟偷偷跟同学去买那种袋装的雀巢，喝完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住院住了好些日子。高中的时候血气方刚热爱自由，背起书包说要去乌鲁木齐。结果上错车，不知到了哪里。怕家人担心，打电话撒谎说乌鲁木齐的风景很美，以后要带妈妈和弟弟去环游世界。

她还说你刚刚认识我的时候，回家去跟她提起我。说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女生，一见面就陈连宋你怎么这么穷的叫，但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我后来才知道，你得的是家族遗传病，跟我在一起时你妈怕我知道了不嫁给你，不依不饶要你瞒着我。

那一次喝酒误事，被下病危通知，索性出了院一个人离开。

让毛豆骗我你爱上别人，好让我死心。可是我多么希望你是见异思迁移情别恋，至少那样，我还可以见人就说陈连宋是个人渣，至少千山万水过尽，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在。

她似乎陷入回忆里，滔滔不绝说你的事情，我听着听着就哭了，可哭着哭着又笑得无法自拔。

回去之后我反复失眠，失眠了就反复看你发给我的信息。

刚开始那些日子不吃不喝不睡，急坏了很多人。

后来毛豆过来看我，一个大老爷们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叫我要吃好睡好。因为你说以后无论是不是你陪在我身边，都希望我能吃成猪的样子。

再后来逐渐忘却你带来的伤痛，即便是再想念的日子，也可以照常加班，照常去旅游。

我想，我终有一天会再爱上其他的人，在跟那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能把你捻成一把土，然后埋进发线等待它变白。

诚然有些遗憾是你的过去我没有参与，我的未来没有你并肩。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们曾在彼此的世界里横冲直撞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