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沙尘暴,天黄黄,地苍苍,仿佛混沌时代复返。呼啸寒风四下里扯起垂天沙帐,干硬树枝天际间搅动浑浊泥浆。依稀里,那窒闷的黄色似乎侵入脏腑,内外统统是迷离的光线,让人找不出思维的地平线,只觉得跋涉艰苦异常,没有路的脚下无论深浅,不知东西,触着什么都是干燥,碰到何物皆为鸿蒙……
这种时候,读书的眼睛还清明吗?
这个时候正在读一段迷离的文字——高考阅读的选段,文意本身不高深,选择题却设置了重重陷阱,层层玄奥。读文章全明白了,做选择题全傻眼了。一篇也许明了的文章,如果配上了几个选择题,那就成了傍地而行的一双古代兔子,眨巴了诡谲的眼逗你——“安能辨我是雌雄?”这就是高考,一门特殊手艺。许多文章作者本人宣称无法选中自己文章的ABC,很正常:高考是学校的事,写作是作家的事。你要真的能顺利趟过语文试卷的沼泽,你就不是作家了。
可今天这混沌的天空下还能读这样的文字么?文章说,一个美国退休科学家发现,纽约人爱吃一种叫做罗非鱼的海洋鱼,消费量极大,但以前养殖场在世界各地,运费昂贵,且分散养殖,鱼种不纯。而纽约这样的美国大城市,楼顶、地下室等等所在空间多多,尽可以用来养殖。于是出现了奇异的景象——纽约一间地下室里,居然放着巨大的玻璃纤维鱼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罗非鱼,“看上去比地铁车厢里还要拥挤”。
巨无霸城市纽约,摩天大楼铺天盖地,人群密集,交通拥塞,楼群峡谷间,不见天日;阴暗地下室里,半透明鱼缸混浑浊浊,里面蠕动层层叠叠的罗非鱼……我的联想使自己更窒闷,尤其在这样的天气,尤其在这样一间教室——眼前黑压压七十个埋头的脑袋冲着我的讲桌。
我替那些鱼儿们不平,它们的祖先活在海洋里,四季来往于澄澈空明的蓝色水世界,从流飘荡,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也许不免有一天会集体落入鲸鱼海口,也许不意间碰到大网恢恢,送掉性命,但无论结局如何,总是享受了空阔海洋的自由,不枉一生了。不论人还是鱼,真正能得一生自由的,有多少?故庄子笔下,想象极尽驰骋,梦幻在宇宙飞翔,鲲鹏一展翅,就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而困在平原干涸车辙水洼里的鲋鱼,只得相濡以沫,困顿待死。广阔万岁,自由的呼吸万岁!
中国古人也捕鱼,只是乐府时代的江南,那些望着鱼儿的人们,更有着面对生灵的另样心态:“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翠绿弥望的接天莲叶,清碧荡漾的荷塘柔水,摆尾穿行的红色鲤鱼,团坐木盆采摘莲实的江南少女,融合成一幅江南采莲画卷,秀丽明媚,和谐动人。采莲是一种劳动,偶或也免不了捕捉一条手边经过的鱼儿,但绝无大网捕捞的雄心壮志,人与鱼儿间是互相融会的嬉戏关系。
曾经,不明白江南人何以要把“鱼戏”的句子连写四遍,后来慢慢儿吟出了意趣——那正是采莲时代人们眼里鱼儿的自在状况,水面上没有漂浮的塑料袋和油污,没有贪婪的捕捞计划和精密大网,没有螺旋桨的轰鸣切割。偶尔给一叶扁舟蹭一下脊梁骨和尾鳍,不定也是惬意的推搡,随意躲避开去,有滑溜的游移,却不见惊悚的夺命。人望着那鱼儿往复调皮,一种饱满的生趣在胸中活泼泼漾开。
开阔清丽的风光中,尽有人和鱼儿来往的无限空间,空明的心境,就在诗意的画面里自由地展开。这是曾经的现实。这现实随着楼群的扩张、人群的膨胀、水面的缩小而渐渐沉沦。也许怪鱼儿自己吧,为着后代的繁衍不得不长得更合适于烹调和人们的口味,以致集体拥塞在城市的地下室鱼缸里苟活。忽然想到看过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节目,那些在亚马逊大河湾游荡的鱼儿,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捕食,而是无所谓游泳地游来游去,闲逸自在,似乎用尾巴戏水就是它们生命的全部。
突然,听走廊里有年轻老师对学生“咆哮”,震得走廊嗡嗡响。听上去是有两个调皮蛋在自习课下课铃响以前“溜出去”了——教室里实在太闷,而在这样的狭小空间里,他们一天要规规矩矩坐上十几个小时,每周六天都如此。换了当年的我,也是要时时“溜出去”的,只是,这两个不耐的家伙回来撞到了还是小伙子的班主任枪口上,“咆哮”因此开始。走廊似乎也在他的愤怒中颤抖。班主任也紧张,他还没有高考业绩,没攒下资历。他的空间,就是那些各种评比表格窄窄的格子,不比占据教室七十分之一的学生大多少。在饭碗日趋紧俏的年代,奔前程的人也是罗非鱼?
我这儿的学生都在默默解题,他们都是好孩子。快高考了,他们挤在一起什么也不说。
还记得去年春天,还是高二的他们打全年级篮球联赛,自习课下课前一分钟,几个最活跃的像篮球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还拉我去“御驾亲征”。现在他们的篮球挤在教室角落里的破扫把后,瘪塌塌的满是灰尘。
还记得高一刚刚开学一个月,作业很多,每天晚上三节自习都是刷刷的笔尖声音,突然有一次全城停电,欢呼瞬间雷动,像从地底下窜出的猛虎,像林中突然射上晴空的响箭,明亮,整齐,高亢,激昂,第一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而反应那么迅速一致,感觉是比电灯熄灭还早了半秒,平地就刮起了旋风的呼啸。太欢乐了,太迅猛了。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觉得很“壮观”,一下就觉得浑身都是歌唱的欲望,号叫的欢欣,青春的激情。我在黑暗的讲台上泪流满面,流得那么恣肆,那么欢畅。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句子:“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要拥抱你们!”青春万岁。随后试探地打问:散不散?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散!走到不羼杂半点电灯光的星光下,发现每个教室甚至全校都“散了”,人流无目的地往前涌,涌动的是一种暖融融的轻快欢乐……也很黑,黑到了什么空间也没有,但心中却是无边广大的空明,敞亮极了。
更记得这学期开学不久,一个女孩子就不来了,说是拥挤的教室让她害怕,认真竞赛名次的同学让她紧张。还说起高二那个夏天补课的宽大教室,一下课调皮的男孩子放音乐,让曾经休学的她情绪平和快乐,可现在,肠胃激惹综合症搞得她毫无勇气进入小小的七十个大孩子的教室……
教师休息室里,忍不住和一个同事谈起这篇关于可怜的罗非鱼的文章,他笑了,说他讲的时候,想起了他们家乡的养猪方法:只给每头猪一个身子宽的窄道,怕猪转身过多耗费了能量,影响了“出肉量”。“后来我们要杀猪,可根本没办法接近它——它咬人,口吐白沫,见什么咬什么,放下去一截绳头都咬。疯了,完全发疯了……”
“嗨,这猪出现精神问题了!”有人开玩笑。
我却笑不起来,我想起了我曾描写过的一头毛驴,我中学时学校养着拉水车的。别的单位的驴都放在山坡上,用时再捉。学校的驴,管理员害怕孩子们捉去骑,就长年累月“圈”着。可那么精壮的的毛驴,渐渐地没人愿意使唤,因为它一旦套上水车,简直像比赛一样往河坝冲,颠得车子一跳八尺高,人是坐不成的。而拉了水,忙不择路,横冲直撞,回来一桶水往往只剩半桶。顽劣的我们骑遍了全县毛驴,可就是没一个人骑得住它。于是它更加长年累月地锁在黑洞洞的、狭窄的驴圈里,什么也不干,时不时激愤地嘶鸣一番而已。它是一头疯驴。现在想来,它也是一条罗非鱼。
突然就明白了王小波的妙文《一头特立独行的猪》,人们曾说那文章是自由主义作家的政治寓言。其实哪里有什么寓言,我完全相信王小波插队的那个地方有过那么一头伟大的猪。人们拿它没办法,就说它疯了。它根本没发疯,它在山野间寻找到了自我,快乐还来不及呢。
我很难想象那和猪一样的罗非鱼挤在纽约地下室玻璃纤维鱼缸里的感受,这不是一个应当去想象和感受的事。
忽然又想起了早几年《动物世界》里的一段解说词,后来杨谰在《正大综艺》里朗读过,那是她读得最好的一次:“假如有一天,所有的动物都能飞跑着,回到它们祖先居住的森林,那么,这一天,就是世界上一切动物的节日……”
那篇《城市养鱼,未来潮流》的文章结尾说,2005年,美国人食用了约三亿磅罗非鱼,使之成了海产品消费榜上的第六名。
很让人自豪的养殖成绩。估计全世界的人都会好上这一口——美国大片不就风靡了世界么?富裕的美利坚的一切当然是最值得看齐的。
可它又写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吃罗非鱼。优秀的厨师看不上它,而且他们不太赞成在鱼缸里养鱼的做法。”
为什么?一定是口味不好!玻璃纤维鱼缸里的鱼,也许就一股玻璃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