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我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可以自由穿梭的人?仅仅凭借着我能够在几年前通过悬空湖毫发无损的来到109?”
“你又凭什么确信我当真来自未来的某一时刻,而不仅仅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流浪,一路混过来的孤儿胡乱编造出的谎言?”
“而且……就算我真能够如你所说,能够凭借悬空湖任意的穿越时间和空间,你又怎么能控制住我,或者说获取到跟我一样的能力呢?”
“你我都明白,万一我真有机会再回到过去的某一刻,救出我的伙伴和乡邻之后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任你摆布的!就算有一线可能,我都会竭尽全力毁掉你,毁掉你们,毁掉整个悬空湖计划!”
幽幽地望着那群山之背,看那层层叠叠的云雾涌动,我转过身面对何立安说出了心中最后的疑惑和决心。他是聪明人,一个阴险毒辣,擅于操控大局,暗布陷阱,玩弄人性的聪明人,我想了解或者想做的事与其瞒着他,妄图自欺欺人地趁其不备想了、做了,倒不如心无旁骛全都摆到台面上来要好得多。对于这种人,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会在他的计划当中。要瞒,总是瞒不过去的。
“我知道你绝不会再回来任我摆布,并且我还知道……只要能够救回他们,就算你不能再回来,你也一定会去!我给你买的也只是这‘单程票’而已。” 何立安摸了摸上衣口袋,习惯性地想要把那只钢笔拿出来擦拭,但最后只是用手在上面拍了拍,改为从另一侧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包只剩下一根的香烟,捋了捋变形的烟卷叼在嘴里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好半天才吐出来。
“如果是一个两个人,也许你下不了那么大的狠心会放弃自己去成全了他们,所以我才押上了109的所有人!哈哈哈哈!看看看!真想给你面镜子,让你好好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嗯——所以我赌的并不是你可能具备多么高尚的情操去舍己为人,我只是把宝押在你那可怜的,脆弱的神经上,你那自认为悲催的孤独,以及你骨子里埋藏的懦弱!你这种人呐,如果觉得有机会去挽回,是万万狠不下心来让自己背负无视整座村庄男女老少尽数丢失性命的这份自责的。哈哈哈哈——说着说着我还真的有点可怜起你来了!”
“啧啧啧……所以呢,你只管去救人,就可以了!我可以保证你能救得到,而我要得到的就是采集你穿梭的那一瞬间溢出的部分能量作为样本而已,这就足够了。听起来很简单是不是?除了……你回不来了这件事!正如同我保证你可以救回他们一样,我也可以保证你再回不来,这是不是算回答了你的一点点疑问?呵呵呵……” 他叼烟的姿势并不好看,总是把末端搭在下唇里让烟卷儿斜斜地贴着上唇立在鼻梁前面,伴随着烟雾吐出来的话语听起来也同那烟一样,颇为呛人,特别是在最后那几声干笑把烟气打碎成截儿的时候,让人很轻松地就可以把对他的厌恶情绪视觉化,真真切切地看见“厌恶”这种“东西”。
“至于你刚才说的其他几个问题嘛……我之前说过的,109采集了你们的数据,呵呵,你不会觉得这‘数据’仅仅只是报告一类的文字采集吧?” 何立安把烟头用两指掐灭,把还剩下大半支的烟卷儿粗暴地揉碎了往身边的悬崖下面随手一丢,接着说:“好啦!虽然谈起‘合作’相互交点儿底是应该的,但别的问题我也懒得回答,咱们这儿也不是什么故事会,我也真没工夫陪你这个小孩崽子磨牙!”
一股阵风打着旋儿从深深的盆地底下窜上来,贴着悬崖边儿急急掠过,撩得我们两人身上的衣物冽冽作响,后背兜着风鼓胀起来人也跟着向上一提,差点头撞了头双双跌倒。
我们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待这风稍稍停歇,何立安从挎在身后的帆布包中掏出了一个砖块大小的方盒子,一节一节地从顶端拉出亮闪闪的铁杆儿天线,是一部对讲机。
“剩下的事儿,容后你自己想去吧,爱咋想咋想!你往后退退,该干活了!”何立安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便转动旋钮调整通话频率去了。
“丘院丘院,收到请回答。”
“丘院丘院……”
何立安在平台上来回踱步,找着信号,然而直到他把天线拉到极限足有半米长短收到的也只是几段零散的沙沙声,完全分辨不清是电流噪音还是对方的回答。
“嗞——刺啦刺啦——何……准……嗞——嗞——” 此时他已经站在平台最靠末端的位置,往前再跨半步就会落入深深的谷底。这回终于是能收到几个字了,丘老九正在某个地方回应着,可就这点信息跟没有任何信息并没什么区别。
何立安显得有些急躁,气急败坏地想要把这“高级装备”摔在地上砸了,他扬了几次手臂,最终还是没舍得真的摔下去。
然而,他不想摔,风却赶来帮了忙——一股又急又猛的旋风贴着悬崖攀上来,几乎是顶着何立安的脚底板把他掀倒在地,除了惊出他浑身的冷汗之外,还折断了那长长的天线,连带着磕出来的两节电池掉到下面去了。
这风做完了坏事,溜得倒也快,一时间竟丝毫也见不得了。
“该死!谁跟我说的最低有效距离200米!没用的破烂货!”何立安咒骂着从地上爬起来,骂完了设备觉得不解恨,转头对着我大吼:“瞅啥!不就掉了半个月工资下去喂鹰吗!”
两颗绿色信号弹接连升空,被何立安泄愤一般地打得很快。两分钟不到,从来路上那间玻璃顶房子的位置处收到了回应——同样是绿色。
“少了‘耳朵’现在就得依靠眼睛看了!等会我们准备停当,这里会出现一个入口,到时候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听我指挥,我让你进你就进!”何立安用信号枪指了指平台中央,说话时表情颇为复杂,透着几丝凝重,不知道是不是还为那不争气的对讲机感到不爽。
伴随着一声隐隐的轻响,一颗拖着烟迹的红色亮球高高地挂在了玻璃房子上空,这一次它并没能停留多久,很快便被翻滚而来的云雾淹没包裹在了里面,再透不出一丝光亮,那些云正黑得如同浓墨一般。
何立安担心大风再起惹出不必要的闪失,索性拉着我一同盘腿坐在地上。二土匪的那把匕首被他擎在手中掂了掂,接着,一边盯着天上不断聚拢的黑云一边用指甲将握把上的牛皮缠带挑起了个头儿,再一圈圈揭开。这握把被人使用了多年,条状的牛皮带几乎结成了板块,并不好撕,他却非常耐心并且连眼神里都带着珍视的光芒,一点点地慢慢剥着。
随着缠带的不断剥离,这把看似普通的长大匕首将本体渐渐展现出来:藏在握把下面的部分很是特别,自格口下边一点不是像平常刀具那样呈一个完整的钢片,而是并排分成了两根,看上去有些类似叉子的形状;色泽乌黑,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凹坑和凸起,表面颇不平整,跟刀身刀刃的锻造技法相比这握柄更像是整体铸造而成,并没有经过捶打和淬火。
何立安站起身,在平台上转了两圈,用鞋底在地上蹭来蹭去扫去尘土和石头碎渣,最终选定了一处位置将这“去了皮”的匕首深深插进地里。这匕首很锋利,也难怪二土匪珍宝一般时时带在身旁,即使在插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石块也能毫无阻滞地轻松破开,最后只留下了握柄的“叉子”露出地面。
我被他从身后双手按着肩膀推到匕首旁,何立安好像是在瞄准一样,抬头盯着天空中的某处反复地矫正着我站立的位置,一会让我往左一会让我往右,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说:“好了,你就在这原地蹲着,待命,别乱动!”,说完,他也紧挨着我蹲下了身子。
群山围绕的盆地上空一丝云也没有,这更让那山峰之外的云团显得密集、厚重。升起老高的太阳瞅准了机会把最炽烈的光一股脑投掷下来,让盆地底部荡漾起浓郁的金黄,跟上半截儿的亮白对比出了鲜明的层次,耀眼得好像来自天国的巨大光柱。
外围的云越积越厚,颜色也愈发浓黑,但始终憋着、忍着不肯下起雨来,只有越来越密集的闪电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它们正承受的压力。山圈里的谷底仿佛受了雷声的感召旋起了涡流般的劲风,一圈圈地打着转儿,不断搜刮着地表上那些生长得并不牢靠的小棵灌木和草皮加入它们的“游行”。最后,连拳头大的石块也按捺不住混了进来,被气流裹挟着不断在山体上敲打出一条条火花,它们撞碎了身体时爆出的火星更是十分耀眼。
风压不断增强,气流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过了十分钟左右,以我们蹲守的这处平台为圆心已经刮成了一个几乎凝如实质的圆球状。我双手撑地蹲在那里,呼吸急促,甚至有些困难,怕是这带着巨大压力不停旋转流动的风正在试图抽光这圆形空间内的最后一丝氧气,莫不是最后这里会变成真空的?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有些眩晕,双眼视线都有些发黑,让迷蒙的视界更显得眼前的景象透着不可捉摸的诡秘。身体正在承受着苦痛,脑子却生出了极不合时宜的想法——这溢满光亮的山谷盆地是一口巨大的不锈钢锅具正在快速旋转,那些丝丝缕缕夹杂着各种草根石块和不知名杂物的风正如小商贩熟练控制着的糖粉涡流,只需在合适的时候伸进一根木棒便会在搅动停止后由这锅中做出一个超大号的棉花糖来!
我从没想过闪电可以密集到如此程度,它们争先恐后地从云层中激射而出,相互纠缠着快速延伸,每一秒钟都要织出一张崭新的大网来,网眼儿小的连猫狗都钻不过去。
在这激烈肆虐的天候下,明明连呼吸都随时可能被中断,何立安竟然在擦拭他的那支金尖钢笔!这是要淡定到什么程度!
在我的双眼开始变得迷茫不清前,我瞥见了他流了满脸的汗,“哦,原来他也紧张啊……”,接下来的最后一幕,是他把钢笔紧紧握在手中,用笔尖的金壳儿与插在地上的刀柄不断摩擦,敲击……
高速运动的气流带来风压的同时也带着风噪,震耳欲聋,他那支小小的钢笔敲击匕首刀柄的声音居然能够轻松穿透这毫无停顿的巨大噪响,发出禅寺中法师击罄的幽远妙音,入耳十分清脆。
“叮——”
“嗡——嗡——”
钢笔每敲一下,在清脆的声音之后总要传来刀柄低沉的鸣音,那露在地面的两股铁条如同音叉一般与它产生了共鸣,又被山外的云团偷听了去学着一块鼓动起雷声。一遍一遍地敲击,山里、山外、钢笔、刀柄到处都是响声,全都连成了一体,整齐划一,这边敲出什么样的鼓点,那边便也怎样跟着发出声音来!
“叮——”
“嗡——嗡——”
胸口被气压顶住的感觉松了一些,我又重新找回了呼吸,眼睛所视颜色虽然从晕眩的黑转成了血红却也终于让我舒服了不少。
“嗡——嗡——嗡——嗡——”
何立安不再敲击,但那分成两岔的刀柄还在不断震动鸣响着,频率很高,摆动的幅度非常大,到了现在似乎已经不用人去引导它们的频率,山外的雷鸣和闪电与这小小的刀柄便可以自成一曲,遥相呼应,自顾自地弹唱出一曲诡异又神圣的末世狂歌!
我被这气势磅礴的天地之乐所震撼,似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他们的召唤,一个接一个相互挤撞着沸腾了一般地躁动着,打心底升起一股无法名状的大快感。
不知这乐曲是否设置了终章,所有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静得犹如凝固成铁的冰川。
一切一切的声响都停了,彻彻底底的,我把手按在胸口尝试着找寻自己的心跳,可连它也没能发出一丝声来。我对何立安喊了一嗓子,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能听到任何声音,难道是刚才的那些响声太大,我已经被震聋了?
风还在山谷和盆地间旋转,只是已经摆脱了裹挟其中的所有杂质——树木、草根、尘土、石块都被剥离得干干净净摔回了地面,让这旋转的风压之球透出了极纯净的浅白色。
除了那地上的匕首握柄和我的身体还保持着极高频率的震颤之外所有的震动也都归于平息,这让我有些诧异,特别是当我看到手腕上凸起的血管真的在不断摆动时更是这样,我的身体真的在循着一个不断反复的频率颤动!
我看向何立安,发现他正盯着我的手腕,这个冷酷至极的变态一把夺过我的手腕,猛地把钢笔的尖端刺入了我的手腕!一大股红色的血流涌了出来,浇在地上!
来不及猜测他的用意,我便被眼前的所见惊得呆住——挣脱了我身体的血液正化成了无数个浑圆殷红的小血珠,正兀自在地上不断弹跳!像是它们已经不是血液,而是一个个固态球体!这些带着欢快节奏跳跃的血球正不断聚拢着爬上那匕首握把,密密麻麻地盖了个满满当当!
“就是现在!去吧!!!”
我终于听到了声音,在我被何立安推下悬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