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我从大厦下来,已经是黄昏。对面的鲜虾面店热闹起来,糕点屋也亮起了灯。

手头上的稿子还剩五篇,送出去的稿子又送回来。采访对象的脸,一张张从斑马线上飘出来,扬到空中静默。我没有走去地铁站,转身到大厦背面,沿着下面的溪流走。不过十来分钟,太阳从水里沉下去了,浮上来的是黄色路灯。晚风也起来,我拢紧了大衣,手摸到衣袋里的骆驼——仅剩下空空的烟盒。这种情况下,我跨过两个街道去了711,便是在这里碰到他的。

实话说,我从没想过还能相见。最后一次见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是停在那一天,我们站在公车站等各自的公车,我的那一辆先来了,我上车后转身望他,等他一个拥抱,但我们最终什么也没做,司机鸣了喇叭,我退回车厢里,公车慢慢离岸,他也一点一点变小远去,如果是停在这次就好了,秋天,我记得落叶铺在我们脚下。但是后来还有一次告别,我开着摩托车载他,冬天,风从我脸上刮过去,他忽而贴上来了,我的后背贴着一片暖意。我能听见他伏在我耳边呢喃些什么,应该是有呢喃些什么,我整个脖子都很烫。我把他送到了车站,回去以后,我就收到了他的短信,说对不起。我那时没想多,以为他是为行程变化而感到抱歉,直到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后来我们应该在路上有碰见过几次,毕竟小镇不大,但我们那时已成陌路人,遇见了都会远远避开。

从那时到现在,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中间我都没试图找他,也不曾想要再见。但是今天见到了,一同在遥远的他乡,鬼使神差,我跟在他后面,骆驼被我落在柜台上。

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身子依旧很直,像棵行走的裹了风衣的树。我想看看他的脸,我在猜想多年不见,那双眼睛是不是一如既往地黑,而我又该如何面对它,我还没有做好面对它的准备。

我们一前一后,从桥面上走过去,脚下的影子相互追逐着,有时候影子长到水面上,飘忽转了一圈又飞回来。我像摄影机一样跟着他,力保眼睛里的人是清晰的。他看起来总是很稳定,每一个脚步都踏在地面上发出声响,身体也是实的,没有雪花,穿过斑马线也不会闪烁。我们走了长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新公园那边。那里有长长的绿树包裹。

他坐下来了,在石椅上,面前是一张圆的石桌,对面是另一张石椅。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样子,只等我走过去。

只等我走过去。

他望上来,黑色的眼睛,溪水一样,绸缎一样。他说“你也在这里。”

我便不得不坐下来。

自然是——没有话讲。我低下头避他。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慢悠悠坐着,脚尖晃动。我呼吸有些大。

“那么——”他开口道。

“过得怎样?”抢话的是我。

他慢慢把手靠到石桌上。“我养了条狗,”

“金色的。”

“秋天的时候,狗毛会飞下来,狗四处乱跑,狗毛飞满了屋子。”

“刚来的时候,很小一只,可以放在手上。后来大了,抱起来也很吃力。你试过抱一个二十公斤的物件吗?生命是这样的重量。”

“晚上我会带它出来走,不走它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后来很忙,忙起来了,我把狗送走了。不知道送哪里,想起来老家有个旧盒子。便把它送回了老家。”

我抬头看他,他慢慢拨着手上的戒指。

“在老家。也不是很好。路灰蒙蒙,满天沙砾,不像你们那,我现在还是觉得你们那比较漂亮,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没回答,他看起来并不需要回答。

“在老家没法散步,雾霾很重。狗待了一年,后来死了。”

他忽而笑了。

“开玩笑。跟我爸妈玩得挺开心的。”

“介意吗?”他从衣袋里抽出烟来。

我摇头。

四下里都很寂静,火蹦出来了,点燃了烟丝,我听着烟丝燃烧发出的爆裂声。

“你怎样?”他道。

我欲开口,忽然下起雨来了,风斜斜地把它们吹散。

我们坐在石椅上,像水面上一片轻舟。

“那时候,我没想多。很多事情都没想过。做了很多错事。”

“倒也不错。”

我别了他一眼,他笑着耸肩。

“总是觉得抱歉的。”我说。

雨大了一些。

“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我想把这些事忘了。”

“其实也是忘了的。”

“也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

他看起来要开口,挺起了胸膛,但只是吐了一下烟雾,身子又塌下去了,“雨有点大。”

雨势收了一些。

“还是欠你一句抱歉。这些年没对你讲过。”

“你现在做什么?”他看上来。

“听故事。”“听一些老人家讲他们过去。”

“总不是我吧。”

“工作,听完故事写稿子。一辈子的经历,一盏茶的时间就说完了。哪一年到哪一年的事,他们都记得很清楚。1932,1942,上个世纪的事,你能想象不?”

“这么久的事。”

“建国,饥荒,战争,死亡,一项项带过,清单一般,排列在一个人的身上。有时候会恍惚,不知眼前这个人如何从过去走到现在,看着他们的脸,还有他们的眼睛,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微微掸了下烟。

“不过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

“他们跟老人说记者来了,结果抬头一看是我。”

“当然是你。”他笑了起来。

“我不算数。跑腿的实习生。”

“骗人。骗人的工作。”

“没有骗过你吧。”

“那——可就多了。”

他站起来,风衣把他护住了。“能不能叫雨停一下。”

“我不太能控制。”

“你总是这样。”

“不早了。”烟碾在桌上,很多碎屑铺在桌上。

我点头,我有点想我的骆驼。

“其实——”他又慢悠悠开口。

“后来我也不是很开心。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感觉不是很好。后来几年有点像是……喝断片。”

我忽而又笑了起来。“总之还是很抱歉。”

他点点头,烟灰在大雨中冲去了。

“有什么话讲吗?”他看着我。

“只是过来说一声抱歉。”

他轻轻哦了一声,低头踢他的鞋子。

“给你带了很多困扰,那时候喜欢干涉很多。也不是喜欢”,“是喜欢吧。所以做了不可思议的事。我自己想过很多,可能最好的是不要开始,我会上瘾,喜欢吃的东西吃了一个便会吃第二个,第三个,到时候便放不下来了。我总是这样。”

“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怎么结束呢。”

我摇头。

“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书里一句话。”

“什么话?”

“想不太起来了,我记得是……如果,如果,”

“如果?”

“如果你胆敢停下来。”

“那不如先杀了我。”我脱口道。

“那可太疯了!”

我们在雨夜里站着,我把手放在兜里。

“那么——”

我伸出了手。他向我点头。我把雨停下来。他假装脱帽行了绅士礼。

烟燃起了,烟又熄灭。我们穿过悠长悠长的水面,雨点拨乱了,从叶间飞出,飞回云层上空。

我到711拿回我的骆驼,再回头时,他已经不在了。雨落在我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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