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总经理比尔离任，大好升迁机会不容错过。苏泽承揽了好多额外的工作，起早贪黑加班的时间更长了。

苏泽准备全力以赴争取总经理宝座。他给自己做了个SWOT分析：做财务总监好几年了，对工厂整套运营了然于胸，其他几个部门经理是他的铁杆儿弟兄，纷纷表了决心支持苏泽再往上走一步。

唯一的威胁只能是生产部经理老关，他比苏泽来得还早，他手下的生产物流主管们衷心耿耿，质量部经理跟他也很亲近。

人事部经理老梅一碗水端平，不管是苏泽还是老关找她拉票，她都笑眯眯地用同一句话答复：“不管你们谁做总经理，都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

苏泽不好意思跟老关争得太露骨，毕竟两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可是有机会不争，做人未免太怂，只怕以后财务部的人都镇不住了。他决定造点声势，争取民意。

这天午饭时间，苏泽在食堂里安好了幻灯机，开始播放自己珠峰之行的图片。头天晚上，他已经配好了《英雄交响曲》。

珠峰的皑皑雪山出现在墙上的时候，影视剧中的“诗与远方”浮现在现实世界。交响曲进行到第二展现部，迎接英雄凯旋的狂歌欢舞令人振奋，苏泽登顶之后的笑脸及时出现。此情此景，效果震撼，普通人苏泽硬是被烘托出几分英雄气概。

梦是每个人都想做的。广大群众，包括老关的弟兄们，放慢了咀嚼动作，和苏泽一起观赏这段值得炫耀的人生经历。

以前大家印象中的苏泽是个酸溜溜的白面书生，只不过这书生顶着个好听的头衔儿叫财务总监。搁以前他不就是个账房先生吗？苏泽和账房先生的主要区别在于苏泽穿西装会说英文，而账房先生戴蓝布套袖打算盘，但他们的实质还是一样的。

珠峰之行的幻灯片显示出苏泽硬汉的一面，替苏泽收服了无数人心，尤其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们的心。

哪怕苏泽当时是被夏尔巴人抬上去的，人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被抬上去的。海明威那样的硬汉生活中有谁见过？既然够不着崇拜海明威，家门口的苏泽不妨充当一下大家的硬汉偶像。

演示结束的时候，苏泽说了一句话作为总结：“我们为什么要旅行？因为我们不想错过自己的梦想，还因为我们想给自己创造一些回忆，让我们的人生不那么单调。”

这是苏泽的心里话，这句话给苏泽赢来了额外的掌声。

苏泽自己也没想到宣传效果如此之好。自那以后，生产物流部的几个小哥儿全都换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邀请他再讲一段珠峰探险故事。

老关对苏泽的技俩洞若观火，笑而不语。

这一天，老关得早走开家长会，他老婆又执行紧急任务去了。路过财务部办公区的时候，苏泽叫住老关：“家里有事儿？”

“给儿子开家长会，这事儿不能总扔给爷爷奶奶，免得老师觉得我家孩子跟孤儿似的。” 老关解释。

“那你忙，你那儿进口的单据我帮你盯着点儿，这两天清关。” 苏泽说。

“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今天忙晕了。” 老关很感激，“你派个人给小赵提个醒儿，让她把别的事情放放，先做这个。”

“好说，咱俩客气啥。” 说话间，苏泽已经陪老关来到厂门口等出租车。“老关，你这么忙，如果我能竞聘成功总经理，请你做副总，你有时间和精力吗？”

“挺有创意啊，苏泽，公司的架构图都能改？咱们这里以前哪有副总经理这个位置。” 老关表示质疑。

“上海滩也是从无到有发展起来的，关键是要有创意。这样的设置简直浑然天成。咱俩珠联璧合，肯定能让工厂再上一个台阶，没准儿还能超过比尔呢。你看过武侠小说没？雌雄双煞联手，打遍天下！” 苏泽说到后面，自己先激动得不行，两眼灼灼放光。

老关不吃这套：“谁跟你雌雄双煞？你是雌？我是雌？车来了，咱们回头再聊。家长会要是去晚了，我家那个雌煞只怕不饶我。”

副总经理是个虚头衔，专门用来鼓励资深部门经理的，不能带来太多加薪。但是这个虚头衔放在组织架构图上显得很体面，将来跟外面的猎头打交道谈条件也很有分量，简直是给老关量身定做。

苏泽看过亚太区其它工厂的组织结构图，很多公司有副总经理的位置，上海工厂照猫画虎，完全说得过去。如果李博士不买账，还可以暗示他：老关也许会跳槽之类的。李博士这时候也想稳定大局，肯定会支持这个建议。

苏泽不怕老关不上钩。老关家里的情况明摆着，做总经理和做刑警老公是两份全职工作，老关只能忍痛割爱取其一。今天就算试探一下，苏泽不急，大家天天碰面，总有合适的机会再跟老关深谈，好好替他剖析利弊。

昔日诸葛亮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今天苏泽活学活用了一点前人智慧，颇有成就感。他忍不住哼唱了两句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忽然之间，苏泽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

天已经很晚了，苏泽还没有回来，也不接电话。姚瑶以为他又在加班跟美国电话会议，没有特别在意。她正准备洗漱睡觉。一个陌生来电打进来：

“你是苏泽的爱人吗？他在我们第六医院急诊室，你马上来一下。”

“现在情况不太明朗，他没知觉。我们正在排查，具体情况拍完片子才知道。”

姚瑶慌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握着手机，抓起钥匙匆匆换鞋出门。还好家里有妈妈可以照看孩子。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她把能想到的最坏结局都想了一遭，所有的结局都是可怕的未知数。不说别的，家里的房贷很快就会断供，保姆小时工都得遣散。以前姚瑶觉得自己的家像个风雨不侵的堡垒，舒适又安全。她仿佛刚刚意识到，苏泽才是她的堡垒，替她遮风避雨。过去两年，自己只管貌美如花，实在不知道挣钱养家是什么概念。不管有什么事情，“有苏泽呢”，就是最好的答案。没有苏泽的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

不等出租车停稳，姚瑶就推开车门，匆匆跑进医院。核磁扫描结果出来了，医生初步诊断是轻度脑溢血。姚瑶简直不敢相信：苏泽年纪轻轻，怎么会得这种病！

姚瑶的质疑医生见得多了，“上过珠峰就不得脑溢血了？年轻就不得脑溢血了？谁告诉你的？比他更年轻的，还有人得呢。”

“预后？每个患者情况不同，恢复进度不一样，现在还不好说。还好他送医及时，出血量不大；只要好好配合治疗，控制血压，应该问题不大。”

苏泽几个小时之后才醒转，姚瑶坐在病床边睡着了。她把头枕在胳膊上，身子扭着，头发乱蓬蓬的。

苏泽凝视看了姚瑶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说：“可见电影都是骗人的。人哭的时候，肯定会流鼻涕。” 说完，他四处张望着找餐巾纸，想给姚瑶擦脸。

姚瑶立刻抬起头来，眼泪立刻又流出来了，“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你感觉怎么样？没事儿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这是在哪儿？别哭了，你的眼睛都红了，脸上还有道鼻涕。”

姚瑶又气又笑：“都这时候了，你只管惦记没用的。”

苏泽听姚瑶讲述自己的症状和病情，越听越觉得离奇，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连感冒都很少得，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跟医院沾边儿。突然之间，自己从健康人的世界跌落到病人的世界，连一点过渡都没有，实在是太突然了。

根据医嘱，苏泽得住院观察一星期。

期间公司人事部经理老梅打来电话慰问了几句，嘱咐他“安心养病，不用惦记公司的事情”。老梅还快递了很夸张的一大束鲜花到医院里，姚瑶抱着那一大蓬喜庆鲜艳的康乃馨、剑兰、唐菖蒲，转来转去，找不到地方安置，只好转送给医院护士站。不知道为什么，老梅并没有亲自前来探望。

人事部经理，不是应该管跟人有关的事情吗？怎么连探病的时间都没有？真是世态炎凉啊，人没走，茶就凉了！

苏泽躺在病床上愤愤地想：以后财务部再有人生病住院，哪怕公司里忙得塌下天来，他也要亲自去趟医院探望。鲜花巧克力都是哄小孩子用的，苏泽才不稀罕。他宁可过去的同事过来看看，讲几个熟悉的老梗，让苏泽觉得没有被大家忘记，那绝对比参汤还要滋补。

还好有倪震天天打电话过来，事无巨细地汇报，大事小情都要求苏泽“拿个意见”。有时候没有要紧事儿，倪震也会随便聊几句，打个哈哈，这让苏泽心里很舒服。这才是“患难见知交”，苏泽暗想，将来无论自己去哪儿，都不能忘了拉扯着倪震。业务好的同学有的是，有这份心意的下属就不多了。

高玫也打过电话，没多说，好像她步履匆匆，快到登机口了。她简单告诉苏泽，刚刚得到官宣，她已经是大中华区销售经理了，马上出差长春，拜访那里的主机厂。

苏泽当然要祝贺老朋友。电话挂掉，心里却有点酸溜溜的。订单拿下，正是论功行赏之际，可是自己却在这里缠绵病榻，眼瞅着别人“春风得意马蹄疾”。这场病也太不是时候了！

高玫拿下这个职位本是意料之中。苏泽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高玫一句也没提老陈。苏泽不好多问，却莫名其妙地想起“职场得意，情场失意”这句话。想到这里，苏泽被自己潜意识里的不厚道吓了一跳，赶紧自我谴责了几句。

苦熬了一个星期，各项指标达到标准，苏泽终于获得主治医生恩准出院了。

他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珠峰之行前买的保险单，把受益人从自己母亲改成了姚瑶。别的可以装，那些眼泪是装不来的，苏泽想：以前，还是错看了姚瑶。

丈母娘指挥着钟点工炖好了各式汤品给苏泽补身体，汤水上的浮油早就撇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货真价实的营养炖在汤里。苏泽几口喝完，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妈。”

以前苏泽也说谢谢，通常是“谢谢外婆”。
苏泽丈母娘假装没有听出区别，脸上的笑容再也掩不住：“一家人，谢什么？你喜欢喝，我多多地做。”

苏泽完全康复之后回到公司，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

总经理办公桌已经有了新主人，是从外面新招的和尚。以前猎头公司向人事部经理推荐了许久，公司领导层一直僵持不决。苏泽生病期间，许多工作限于停顿，李博士拍了板，就用“外面的和尚”。

李博士给北美的报告很简单，苏泽的健康状况堪忧，老关缺乏统筹能力，而且降不住苏泽。来个独立的第三方，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平衡。李博士报告的最后一点最关键：第三方也是中国本土人士，没有那么贵的外派人员费用。上海工厂还有两个百分点的利润要挤出来呢，高层管理人员本土化，就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

人事部经理老梅曾经宣誓效忠苏泽来着，但是这不妨碍她一边嘱咐苏泽“安心休养”，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新来的总经理办好各项手续。

根据老梅透漏的独家消息，促使李博士下定决心的其实只是一句话。

新来的总经理是同济的汽车工程系博士，简历无可挑剔。他前往李博士的无敌江景转角办公室面试的时候，诚心诚意地说了一句话：“李博士，您是麻理的博士，我是同济的博士，我的博士不如您的博士。”

据李博士的秘书说，李博士当时就笑开了花，送进去的咖啡都搁在一边不喝，开始给面试者讲述自己当年的辉煌。老梅一直跟李博士的秘书保持单线联系。面试那天，老梅听完这段刚刚出炉的八卦，立刻知道苏泽没戏了。

苏泽听老梅讲完新老板这段面试经历，彻底无语了。读到博士还能有此等世故，这人看来门槛很精，不知道今后能否共事。一个新的想法蹭地冒出来，挥之不去，苏泽问自己：是走是留？有必要跟马屁精博士共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