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这个梦?” 小娴从噩梦中挣扎着惊醒已是大汗淋漓,右手无力地拨开床帘,在视线的尽头,天际被沉睡的日光描了一抹邪魅的淡红,乖张且不羁,而近处仍是无边的青灰与宁静。太阳如同一头还未清醒的野兽,贪婪地吸取着月亮残余的光辉,准备在跳脱大地的束缚之后,喷涌出刺人的热量与光芒,将这世间搅个天翻地覆。
“小娴,你怎么还不起床?成天养着你来干什么?”
奶奶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扎耳,尽管隔着一道门,也犹如一根利箭直插心底。
“这就来。”小娴将腹部的肌肉用力挤出,嘴里才勉强流出这微弱的几个字,她感觉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这几个字上,但是奶奶怎么就听不见呢?
更大的抱怨声裹挟着奶奶强有力的敲门声急速而来,小娴哆嗦了一下,赶紧应声开门,奶奶嘴里跳出的尖锐词汇和高亢的声音迅速将狭小的房间填满,小娴低着头不敢作声,她觉得奶奶像一个吹气球的人,房门俨然变成了巨大的吹气孔,横飞的唾沫打上她的脑门儿,却灼烧着灵魂。恍惚间,她听到奶奶又说了那句话:“小娴小娴,真应了这个名,所有人都嫌弃你,还活着干什么。”
从她记事起,这句话就填充着所有的记忆。但她不知,自出生的那一刻,这句话就与她小小的生命紧密相连。
小娴的房间原本是家里堆杂物用的,处在别墅一楼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冷潮湿。自从她出生后,爸爸和奶奶就决定把这个房间腾出来给她住。家里命人草草打扫了一遍,就把那时还小小的娴放了进去。原先给新生儿预备的房间一直空着,里面全都是美国队长的装饰,爸爸说那是给男孩儿准备的,她没有资格。妈妈刚开始很反对,据理力争过几次,最后在爸爸和奶奶多次的指责与威胁中妥协,而那些荒谬的言论无非就是她生了个女儿,没有资格做要求,如果下一胎生不出儿子,连她都会被扫地出门。
妈妈没有工作,为了生活,嫁给了她所认为的爱情,其实无非就是贪图夫家那点钱财。爸爸是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从小在农村长大,几乎没受过教育,只会做一些简单的数学运算,成年后跟着舅舅拉木材,凭着胆大心细,一拉就拉出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和产业。
小娴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爸爸给她的笑脸,而妈妈似乎也不和她说话。奶奶常常给她白眼并时不时地大呼小叫,这竟然让她有一丝欣慰,因为在奶奶眼里她至少不是空气。
弟弟出生后,全家人都围着他转,每个人脸上都是笑脸,而这些笑容和宠爱与她丝毫无关。
小娴记得弟弟出生的第二年,爸爸的生意就在“环保”的号召中每况愈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一落千丈。她还记得爸爸那时每天半夜才回来,常常酩酊大醉,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房子里磕磕碰碰,有时甚至破口大骂。小娴只敢躲在房门背后,直到安静了才出去扶正被爸爸撞到的椅子和碰碎的花瓶。可是不管爸爸怎么努力,生意都毫无起色,奶奶为了节省开支,辞退了所有的保姆之后,绝大多数的家务就落到了小娴的身上,包括照顾弟弟。她活成了日光下那隅阴暗的角落,潮湿与阴冷滋生出的苔藓和霉菌正在将她一点点覆盖。
今天还未破晓,奶奶就扯着嗓子没命的叫唤,因为今天是弟弟五周岁的生日,家里要给他办一个生日party。其实就算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每天也会被奶奶不堪入耳的叫声吵醒,有时甚至污言秽语。
奶奶还在发表长篇大论,口若悬河且“妙语连珠”,现在又加上肢体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将她身上那堆脂肪震得乱颤,小娴盯着那堆肉,它们竟像弹簧一样上下摆动。
奶奶终于说完了,气愤地扭过身体。由于没把控好力度,差点摔倒,那口老痰顺着用力的气息被挤出喉管,确定站稳后便迈着笨重的步伐向厕所走去。小娴长呼一口气,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又觉得胃里有些许翻腾。不过今早的“挨骂任务”总算结束了,可以把自己继续关在这个小天地里进行短暂的遐想,只三五分钟,已是岁月静好。她琢磨着八年后一定要去上大学,那时候一定要走得远一点才好。
此时,窗外渐醒的日晕弥散了半个天空,雾气也在灰红相间的光阴里恣意泛滥。
弟弟起来了,房子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弟弟穿着昂贵的新衣服从二楼往下边笑边跑,嘴里兴奋地叫着“姐姐,姐姐”。奶奶跟在后头试图笨拙地想用那两只粗大的胳膊去抓住他,每次都失败了。
小娴放下手里的拖把,站在楼梯口双腿屈膝、伸开双臂,脸上的笑容犹如八月临风的水莲花,甜蜜且温暖,耐心等待弟弟投入自己的怀抱。
弟弟如往常一般,把身体藏进小娴的怀里放肆嬉戏,俩姐弟的笑声响彻这栋华丽的别墅。奶奶站在一旁,拼命去拉弟弟的小手,许是小手太滑嫩,每次都被挣脱。
“小昭,你没看她身上这么脏吗?瞎蹭什么?”爸爸在二楼的楼梯口厉声说道,随后又换了一种极度宠溺的语气:“快过来亲亲爸爸。”
弟弟猛然从小娴怀里直起身子,两只眼睛骨溜溜地朝姐姐看了几下,十分惹人怜爱,又像是在打暗语,从头至尾一直抓着小娴的双手不肯松开,直到爸爸把他强行抱走。
爸爸从出现到离开,没有看小娴一眼,她就如同空气一般,不,连空气都不如,因为她完全不被这个家所需要。小娴隐约听到爸爸抱起弟弟后冰似的扔下一句话:“昭儿最好,离这个拖油瓶远一点。”爸爸的声音犹如被压扁的空气,在这幽静的时空中跌跌撞撞,最后遗失在她的耳膜里。
别墅距海不到一公里,夏天南风吹过,裹挟着咸咸的湿气盈盈袭来。小娴推开窗户,那缕清风拂过发尾,沁入心底。柔软到感动,感动到心痛。
就是同样的玻璃窗,每当夏夜大雨如注,小娴都会伫立窗前,看着纵情的雨水漱漱地往下掉,像一张哭泣的大脸。她的眼泪也随之一颗一颗滑落,无声无息,凝黑的瞳虔诚地注视着深邃的漆黑,耳边似有悲怆迷惘的哀鸣。从乳臭未干到亭亭玉立,十年了,没有人走过来安慰她。无数次,她冲进大雨里,享受被黑暗与混沌包裹的踏实,无数次,又泪流不禁。
原来常常梦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只是在梦里,有个幽灵般带面具的女人把她扶起,然后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另一个世界。”声音险恶且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