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陪父亲回南阳去看望舅爷和舅奶。
舅爷是父亲的舅舅，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三舅爷”。虽说论辈分父亲喊他舅舅，其实他只比父亲大四岁。尽管只大四岁，爸爸对舅爷却是极敬重的。每次回老家，都会拐到南阳城郊的舅爷家去看望。只是这些年父亲年纪大了，很少回去了，与舅爷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
听父亲讲，当年爷爷去世得早，奶奶一人带着父亲和姑姑生活艰难，父亲上大学，生活费用全靠舅爷资助。
上午，父亲打电话给舅爷，告诉他我们出发了，大概中午到。
于是，从我们出发开始，每隔半个小时，父亲的手机就会响起，都是舅爷打过来询问到哪里了。电话里，舅爷一遍遍重复着接我们的地点标志。我们一再说去过那么多次了，找得到的，让他不用出来接了，大热天的，马路上又晒。但舅爷根本不理会，只是用他一贯不容置疑的洪亮嗓音，不断提醒我们不要走错路口。
终于到了舅爷说的地点。车停在十字路口的这一端等红绿灯，远远地，就看到舅爷穿着灰色T恤衫，笔挺地立在另一端的路口，向我们车行的方向张望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舅爷，依然是像我们记忆里那样，昂首挺胸笔直地站着。
见了面，近距离看时，才发现舅爷还是苍老了许多，白头发更多了，脸上也隐隐有一些疲态。是呀，舅爷近八十岁了，怎么可能不老呢。但舅爷走起路来还像以前那样，甩开两条胳膊，迈着大步，风风火火的样子。
原来舅爷坚持在路口等，是要带我们去路口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舅爷得意地说：“这家餐馆在我们这儿名气大着呢，生意火爆得很，很难订位。我早早过来，还订到了包间。”唉，平时节俭得吃饭不会超过两个菜的舅爷，此时忙前忙后，点菜拿酒，还是如以前那样，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拉都拉不住。
坐下聊起才知道，舅爷这兩年心脏不好，犯过一次病，戒了酒，吃饭也是清淡为主。以前从未听说舅爷有心脏病呀，问其原因，舅爷像个犯错的孩子微低着头说：“其实是我自己逞能，大冬天去洗冷水澡，人老了，心脏受不住刺激，就出故障了。”哦，这个不服老的老头。
舅爷始终挺直脊背端坐着，说话时还是会双目炯炯地望着对方，声调不高，语气平和，令听者也会不由自主坐直了身躯，专心听他讲话。几十年了，舅爷身上自带的这种“魔力”依然还在。我脑子里闪出四个字——“老兵不老”。
是的，舅爷曾是军人，而且是空军飞行员。年轻时的舅爷，可是老家的传奇人物。当年选拔飞行员及其严苛，整个县只有舅爷一个人选上了飞行员。舅爷不仅是优秀的空军飞行员，还多次立功，并当上了飞行中队长。后来因为身体突发疾病，不能飞了，才不得不转业。据说当时这对舅爷打击非常大，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接受不能再飞的现实。
舅爷复员后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很快就成了单位骨干，升到领导层。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始终都是二、三把手，直至退休。听父亲讲，舅爷工作起来也是军人作风，善于打攻坚战。单位有了什么难啃的任务，舅爷就会像个救火队员，带着一帮人没日没夜去干。厂子整体搬迁的那段时期，舅爷一整年没有休息一天，加班是常态。记得那时我上初中，暑假去舅爷家玩，住了半个多月，只见到舅爷两次，都是回来匆匆拿了衣物用品就走了。
退休后，闲不住的舅爷组织起一帮退休的大爷大妈吹拉弹唱，还经常在社区演出。舅爷还是小区的义务卫生监督员，看到乱扔的垃圾，没清理干净的犄角旮旯，拎起扫把就干起来。后来舅奶脑中风，瘫痪在床上，胸部以下不能活动，舅爷就在家全心照顾舅奶。这一照顾就是十多年了。舅爷没有请保姆、护工，所有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倔强的舅爷还不让儿女插手，要他们平日安心自己的工作生活，周末回来陪舅奶聊聊天即可。
舅奶身材很高大，一米七五，体形肥胖，舅爷才一米六八，照料起来非常费劲。单是给她翻身擦洗，普通人的体力都难以吃得消。幸亏舅爷有以前飞行员时练就的过硬素质和体力打底，才扛得下来。十几年来，舅爷的辛劳可想而知。
每次回家时和父亲聊起舅爷，父亲总是叹气说：“你舅爷太不容易了。”
吃过饭，我们一起回去看望舅奶。舅爷家住的是厂子的老旧家属楼，楼梯平台被堆满了杂物，舅爷边走边提醒我们别碰到了。刚一进门，就听到卧室里传出舅奶的声音，“是亭来了吗？”“这老太婆，耳朵真尖。”舅爷嘀咕着。引我们进卧室，平躺在床上的舅奶伸着手臂，招呼着：”来，来！“兴奋地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吃饭了吗？”，“从哪过来的？”……语无伦次地问着，眼角泛着泪花。
让我惊异的是，舅奶竟没有多少老态。头发黑黑的，只夹杂几根白发，脸圆圆的，白皙的皮肤还透着光泽，只有眼角有几条皱纹，一点儿不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声音还像当年那样清脆，头脑也很清楚，说起话来精神气儿十足，哪里像卧床十几年的老人。
父亲和舅奶聊着天，舅爷去给我们切西瓜，想给他帮忙，又是老样子，坚决不肯。西瓜切好了，舅奶用眼角望望那盘瓜，小声道：”我也想吃一块。“舅爷将瓜切成小块，递给舅奶一块，半是责怪半是爱怜，说：“贪吃的老太婆，只能吃一块哟。”舅奶用被角掩着嘴，“咯咯”笑了。看着这一幕，我不由地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模糊了。这对可爱的老人。
原来舅奶有糖尿病，不宜吃西瓜的。舅爷说：“你舅奶这么多年只能躺在床上，太辛苦了，要多让她开心舒服。要让她心情好，自己先要心情愉快。”然后开始向我们介绍他让舅奶开心的方法，扬起眉毛得意地说：我现在是新闻播音员，单口相声演员，民乐演奏家，还会各类杂耍。每天八点半播报早新闻，从国际国内大事到邻里家长里短，应有尽有。我有个小本本专记笑话‘，东东（舅爷的儿子）还教我在网上找笑话，我现在自己编笑话的水平也高着呢。笑累了，就拉拉二胡，吹吹笛子，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舅爷说时，舅奶就安静地望着他。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锻炼身体，我自创了一套自己的健身操，这么多年练下来，效果很不错呢。身体好，连眼睛都不老化。要不哪有力气照顾这个麻烦的老太婆。“看看舅爷粗壮有力的胳膊，给我们示范半蹲时稳稳的马步，所言不虚呀。舅爷说着兴奋起来，现场示范起他的健身操，还非要拉着我跟着他一起做。
舅奶因为常年卧床，除了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糖尿病之外，还有很多身体其它方面的不良反应，长期卧床造成的褥疮就是大问题，还有肌肉萎缩。“我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医生也没有我厉害。”舅爷指着床旁边的柜子里和桌子上摆满的瓶瓶罐罐，得意地说：‘怎么配药，吃多大剂量，医生还没我在行呢。他们只懂一两种病咋治，我是综合治疗。你舅奶这十多年都不长褥疮，就是用我自己的土方法。”说着他又指着舅奶躺的床，”你们看这个床，也是我自己改装的，给你舅奶翻身擦洗特别方便。”房间里还有好几件舅爷自制的家具和工具，舅爷一一指点介绍，就像是介绍自己的战利品。
眼前这个精干利落、神采奕奕的老头，说话时依然双目炯炯，走起路依然昂首阔步，真的很难将他和十几年里照顾瘫痪病人的辛苦情境联系在一起。
舅爷说着，舅奶望着舅爷，满是崇拜的眼神。而我，望向窗外，大树的枝桠伸到窗口，树正绿，天正蓝，真好。
要走了，舅爷又是固执地一定要送我们到路口，望着我们的车汇入车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