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4日
冠冕受辱国家耻
皇帝消瘦百姓肥
唐玄宗即位之初，很讲究人伦礼义，超过了前代的许多帝王。
他跟兄弟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有两位亲兄长，一位堂兄，两个弟弟。他专门制成一个长枕头，一套大被褥，六兄弟同睡一张床。【〔714.5〕宋王成器，申王成义，上之兄也；岐王范，薛王业，上之弟也；豳王守礼，上之从兄也。上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
退朝以后，一起散心，斗鸡、击球、打猎、游赏，互相关心。在私人府第里，他待以兄弟礼节，不摆帝王架子。他在大殿中设有五个座席，兄弟们讲论诗赋，唱歌跳舞，亲自奏乐；岐王弹琵琶，宋王吹笛子，玄宗是打羯鼓的高手，轮唱轮舞，好不欢畅。【〔714.5〕诸王每旦朝于侧门，退则相从宴饮、斗鸡、击球，或猎于近郊，游赏别墅，中使存问相望于道。上听朝罢，多从诸王游，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礼，饮食起居，相与同之。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谓之五王帐。或讲论赋诗，间以饮酒、博弈、游猎，或自执丝竹；成器善笛，范善琵琶，与上共奏之。诸王或有疾，上为之终日不食，终夜不寝。】
玄宗对兄弟关怀备至。薛王李业生病，他亲自为老弟熬药，风吹火苗，扑在脸上，把胡子也烧了，左右赶急救援，玄宗却说：“只要兄弟吃了这药病能好，胡须又有什么可惜的？”【〔714.5〕业尝疾，上方临朝，须臾之间，使者十返。上亲为业煮药，回飙吹火，误爇上须，左右惊救之。上曰：“但使王饮此药而愈，须何足惜！”】
兄弟们对皇帝也很恭谨，从不议论朝政，干预社会。玄宗觉得该让他们到外地兼点工作，就叫兄弟们到长安周围去当刺史，掌握一些大的纲目，具体细事由州官处理。这种办法成为后来安置亲王的规则。【〔714.5〕成器尤恭慎，未尝议及时政，与人交结；上愈信重之，故谗间之言无自而入。然专以衣食声色畜养娱乐之，不任以职事。群臣以成器等地逼，请循故事出刺外州。六月，丁巳，以宋王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成义兼幽州刺史，幽王守礼兼虢州刺史，令到官但领大纲，自馀州务，皆委上佐主之。是后诸王为都护、都督、刺史者并准此。】
宋王李成器把自己的兴庆坊府宅献出来作为离宫，玄宗就在这里建造兴庆宫，两侧建楼。西边题名“花萼相辉之楼”，南边名叫“勤政务本之楼”。兄弟们常在此地宴会。【〔714.6〕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宅为离宫；甲寅，制许之，始作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宅，环于宫侧。又于宫西南置楼，题其西曰“花萼相辉之楼”，南曰“勤政务本之楼”。上或登楼，闻王奏乐，则召升楼同宴，或幸其所居尽欢，赏赉优渥。】
由于皇帝喜爱歌舞，民间一时谣言四起，说是宫廷将在地方上挑选女子充实披庭，引起社会的不安。玄宗叫人准备许多牛车，亲自视察后宫，凡是用处不大的宫女，交给官吏，用牛车送回老家。这样，百姓也就安心了。【〔714.8〕民间讹言上采择女子以充掖庭。上闻之，八月，乙丑，令有司具车牛于崇明门，自选后宫无用者载还其家；敕曰：“燕寝之内，尚令罢遣；闾阎之间，足可知悉。”】
玄宗又向宰相提出，要求选择有学问的儒士，帮助自己读书解疑。马怀素和褚无量两人便当上了皇帝的老师，每天坐着轿子进宫，宫里特准乘马，皇帝亲自迎送。褚老师年纪大，专门制成一架软轿，由太监抬着，给臣民作出“尊师重道”的好榜样。【〔715.9〕上谓宰相曰：“朕每读书有所疑滞，无从质问；可选儒学之士，日使入内侍读。”卢怀慎荐太常卿马怀素。九月，戊寅，以怀素为左散骑常侍，使与右散骑常侍褚无量更日侍读。每至阁门，令乘肩舆以进；或在别馆道远，听于宫中乘马。亲送迎之，待以师傅之礼。以无量羸老，特为之造腰舆，在内殿令内侍舁之。】
玄宗对法纪也是重视的。
长孙昕是玄宗的连襟，王皇后的妹夫，跟御史大夫李杰闹意气，带着妹夫杨仙玉，躲在冷巷里，趁李杰不备，拉下马来，一顿狠揍，行为哪像朝廷的官员！
李杰向皇帝上书，只有两句话：“发肤见毁，虽则痛身；冠冕被凌，诚为国辱。”他说身上挨打，痛一阵过去了；御史大夫被欺凌，就是侮辱朝廷和国家。这话说得实在厉害！【〔715.12〕皇后妹夫尚衣奉御长孙昕以细故与御史大夫李杰不协。〔716.1〕春，正月，昕与其妹夫杨仙玉于里巷伺杰而殴之。杰上表自诉曰：“发肤见毁，虽则育心，冠冕被陵，诚为辱国。”】
玄宗年轻气盛，当即大怒，把长孙昕拉出朝堂，一顿刑杖打死了。又给李杰写信：“我没教好近亲，致使大臣受辱，虽说处以极刑，还是于心有愧，希望你从国家法纪着眼，不要当成个人意气，耿耿于怀。”说得多么好啊。【〔716.1〕上大怒，命于朝堂杖杀，以谢百僚，仍以敕书慰杰曰：“昕等朕之密戚，不能训导，使陵犯衣冠，虽置以极刑，未足谢罪。卿宜以刚肠疾恶，勿以凶人介意。”】
玄宗很讲究实际。
一年冬天，他去泰山封禅，沿途察看民风吏治和政教得失。有人劝他：“寒冬腊月该到南方，何须在北边逗留？夏天再来嘛。”玄宗不同意：“视察要深入民间，不是为了冬天躲寒风，夏天避暑气。怎能以视察为名，欺蒙人民，求得自己的舒适呢？”文武百官不禁肃然动容。
到达宋州后，玄宗在城楼上设宴招待从官，刺史寇泚也在座。【〔725.12〕上还，至宋州，宴从官于楼上，刺史寇泚预焉。】
酒过三巡，玄宗对宰相张说发话了：“过去我也派人下乡视察，要他们了解官吏的善恶。我现在亲自出巡，才明白那些使臣并未看到好人好事。你看：怀州刺史王丘，给我送来一头牛和一头猪。别的没有；魏州刺史崔河，安排的帐幕是布料，不用锦绣丝绸；济州刺史裴耀卿，只写一封几百字的贺信，劝我居安思危，莫扰百姓。这张表文我一直放在身边，经常念给大家听。像他们三位，不弄虚作假，不搞表面工夫，也不阿谀吹捧，尤其不劳苦百姓向我献媚，真是好官啊。”【〔725.12〕酒酣，上谓张说曰：“向者屡遣使臣分巡诸道，察吏善恶，今因封禅历诸州，乃知使臣负我多矣。怀州刺史王丘，饩牵之外，一无他献。魏州刺史崔沔，供张无锦绣，示我以俭。济州刺史斐耀卿，表数百言，莫非规谏，且曰：‘人或重扰，则不足以告成。’朕常置之坐隅，且以戒左右。如三人者，不劳人以市恩，真良吏矣！”】
接着，玄宗又端起酒杯，转向主人寇泚：“这里有人向我告状，说你把生活安排得很差，我看你首先想到的是百姓，不来向我的侍臣讨好，好样的！”当即向他敬酒。大臣们都起立致贺，高呼“万岁”。回到东都以后，这几位刺史立即得到提升。【〔725.12〕顾谓寇泚曰：“比亦屡有以酒馔不丰诉于朕者，知卿不借誉于左右也。”自举酒赐之。宰臣帅群臣起贺，楼上皆称万岁。由是以丘为尚书左丞，沔为散骑侍郎，耀卿为定州刺史。】
由于玄宗爱听忠言，臣子也就直率敢说。宰相韩休尤其耿介。
玄宗每次出了错误，总要先打听：“韩休还不知道吧？”往往话没说完，韩休的谏书就送到了。【〔733.3〕休为人峭直，不干荣利；及为相，甚允时望。始，嵩以休恬和，谓其易制，故引之。及与共事，休守正不阿，嵩渐恶之。宋璟叹曰：“不意韩休乃能如是！”上或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小有过差，辄谓左右曰：“韩休知否？”言终，谏疏已至。】
一天，玄宗对着铜镜，默然不乐，侍臣问他：“自从韩休当宰相，陛下的面容消瘦多了，怎不把他赶出去？”玄宗叹道：“我虽然瘦了，天下百姓也许会胖起来呀。萧嵩来谈事情，随和自然，他离开后，我总是感到不安；韩休呢，每回都要争执，搞得脸红脖子粗的，等他走后，我倒睡得好舒坦。我用韩休，是为国为民，不是为自己图安静。”玄宗对身边的人也是相当严格的。【〔733.3〕上尝临镜默然不乐，左右曰：“韩休为相，陛下殊瘦于旧，何不逐之！”上叹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指，既退，吾寝不安。韩休常力争，既退，吾寝乃安。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身也。”】
内廷供奉黄㼐，是位侏儒，身材很矮小，性情狡诈聪明。玄宗非常娇惯他，步行时，经常靠在他肩上，当作拐杖，称作“肉几”。【〔733.3〕有供奉侏儒名黄㼐，性警黠。上常凭之以行，谓之“肉几”，宠赐甚厚。】
一天，“肉几”回来很晚，问起原因，他说：“我进宫时，半路碰到逮捕强盗的官吏，和我争路，我把他掀翻下马，争吵起来，就到迟了。”立即跪下叩头请罪。【〔733.3〕一日晚入，上怪之。对曰：“臣向入宫，道逢捕盗官与臣争道，臣掀之坠马，故晚。”因下阶叩头。】
玄宗安慰他：“只要外边不告状，你就别担心。”一会儿，京兆尹送到报告，告发这事。玄宗马上把侏儒此出门外，交给司法部门，一顿刑杖打死了。【〔733.3〕上曰：“但使外无章奏，汝亦无忧。”有顷，京兆奏其状。上即叱出，付有司杖杀之。】
玄宗爱搞盛大的歌舞活动。
有一年元宵节，他下令三百里内的刺史县令，亲自带领州县的歌舞队到五凤楼演出，比赛胜负。
怀州刺史的队伍最热闹，几百名乐师和演员乘坐牛车，身穿锦绣。拉车的牛都化装成虎豹犀象的样子，非常豪华。鲁山县令元德秀相反，只派了几名乐师，手拉着手，唱起《于蔿曲》，别的什么都没有。结果，怀州刺史出尽风头，得了头名。而元德秀却满不在乎。【〔735.1〕时命三百里内刺史、县令各帅所部音乐集于楼下，各较胜负。怀州刺史上车载乐工数百，皆衣文绣，服箱之牛皆为虎豹犀象之状。鲁山令元德秀惟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蔿》。】
事后，玄宗作了评价：“怀州的老百姓，一定在受苦难！”大臣们问他怎么晓得的，他说：“凡是官吏奢侈浪费，好大喜功，讨好上级，一定是盘剥地方的好手，百姓能不辛苦吗？”立即下令解除怀州刺史的职务，把这位兴冲冲的官儿弄得莫名其妙，大呼倒霉！元德秀依然不动声色，无忧无喜，真是好样的。【〔735.1〕上曰：“怀州之人，其涂炭乎！”立以刺史为散官。德秀性介洁质朴，士大夫皆服其高。】
这些值得表彰的言行，都是玄宗在中年以前的生活情形，由此可以看出，为什么会出现“开元盛世”的景象。当时，长安和洛阳的米价一斛不满二百钱，一匹绢子只值一斜米，商旅在外不要防身武器，人口接近五千万。著名诗人杜甫曾用诗歌称赞这个时代：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①
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一段黄金岁月。
①这是杜甫《忆昔》里的句子，见《全唐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