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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住在甘家寨村头的贵兴老汉,望着三间在风雨中苦撑了半个世纪的破茅草房,愁眉不展。
他若是坐在大门口,天天都可以看见背着破铺盖卷儿出门逃难的人,老老小小,哭哭啼啼!都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啊!不然,谁愿意颠沛流离呢?
他家也已经断粮多日。周围的地被他和老婆子翻了又翻,收获甚微。
有人劝他们也出去谋个活路,但卧病在床的老娘哪里经得起风餐露宿?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眼下还留在甘家寨的,基本上都是这种想走走不了的。其实,留下来,也不一定能活。
想到这些,贵兴老汉的眼睛又发酸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
“贵兴在家吗?”
贵兴抬起衣袖抹了抹眼角,朝门外望去。
那是一个身穿虎皮袄子,银须及胸的古稀老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甘家寨的族长。
贵兴惶恐地拱手作揖,把这个稀客迎进了巴掌大的堂屋,安坐在前些年从城里捡回来的一把烂椅子上。
他挑出一个豁口最小的茶碗,给族长倒上了一碗粗茶。末了,又在门边寻了根小凳子坐下。
族长和蔼的笑着:“贵兴,你是知道的,近年来天道不好,大伙儿都快揭不开锅了。前两天,我豁出老脸去找了上善村的刘老爷。他倒是同意借给我们三十担粮食,助我们暂渡难关。但有个条件,让你家二丫头阿瑶嫁给他们家大公子。”
贵兴老汉耷拉着脑袋,苦瓜脸挤做一团:
“可我听……听说……刘家那少爷……”
族长赶忙打断:
“听说,听说!那不都是听说吗?都是传言!”,他放慢语调,继续说道,“你放心,你吃不了亏。他们会额外给你一头水牛和十吊钱作为聘礼。这样你也好给你家老大讨房媳妇!你们家老大已过弱冠之年了吧?”
“我得问问女子的想法!我做不了她的主……”贵兴畏畏缩缩地吐噜出几句话。
族长脸色一变,沉声呵斥: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了小妮子说了算?”
说话间,一个穿着花布斜襟棉袄,身材窈窕的俊俏少女,提着茶壶推门而入。
只见她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编成麻花辫,垂到水蛇般的细腰上。吹弹可破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再加上挺直小巧的鼻子,粉嫩的朱唇,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让人赏心悦目!
她就是贵兴老汉家的女儿吴阿瑶,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标致和泼辣,一个让周围的男青年又爱又怵的姑娘。
阿瑶沉着脸跨进堂屋,一边替贵兴老汉续上茶,一边斜视着族长,说道:
“怎么着?这是要把我卖了,换你们的粮食?”
贵兴老汉低垂目光,轻咳着拉了拉女儿的衣角,示意她少说两句。
阿瑶一侧身,甩掉了贵兴老汉的手。她把茶壶重重地杵在桌面上,涨红着脸骂道:
“阿爹,你要听他的,把我嫁给那个病秧子?我听说那人都快死了。你敢把我推火坑,我就敢不认你这个爹!”
族长见阿瑶情绪激动,对贵兴老汉说话的语气稍有缓和:
“贵兴,你们家早些年逃荒到我们甘家寨,老少爷们儿可是没嫌弃你们啊!现如今只是给你家阿瑶寻个好的去处……”
阿瑶双手叉腰,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
“呸,好去处?你咋不让你家孙女子嫁?告诉你,没门儿!”
族长被阿瑶怼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了一声,站起身子就往屋外走。
他挪到院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阿瑶父女撂下一句话:
“不嫁?那我们甘家寨可就留不得你们一家子了!”
族长走后,十七年前的往事又浮上贵兴心头。
他家是外来户。当初一家人逃难至此,这里的村民都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们一家。只有阿么肯给他们一口饭,一个容身的地方。
阿么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但具体多大岁数无人知晓。只听见有些老人讲,她的男人和儿子在几十年前就因为瘟疫死掉了。从那以后,她就形单影只,也不与旁人来往。
后来,贵兴唤阿么做了阿娘。阿么在耄耋之年,也终于有了个依靠。
他叹了口气,那会儿他的头发还是青色呢!只是岁月冗长,如今双鬓已落满风霜。
贵兴跟孩他妈贵嫂抱怨:
“上山的路越来越难走喽……”
贵嫂叹息:
“是我们老啦!”
是啊,他们已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久病在床的阿么,这一家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他们倒是还有个正值壮年的儿子叫吴阿勇,按说挑得起重担,奈何这货是个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根本靠不住……
如今族长提议让阿瑶嫁予刘家……
贵兴沉吟,那刘家倒是家世显赫……
贵兴老汉满腹心事,不觉又点起了一袋旱烟。
【二】
阿瑶没吃午饭,就背着竹篾上了山。
阿嬷这两天情况更糟了,清醒的时间极少。家中请不起郎中,她只得自己出来寻点草药。
她一边寻找树丛里的各种药材,一边想着上午族长提亲的事。
其实自从阿瑶到了待嫁的年龄,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了。但阿爹不像其他家长,为了一旦粮食或者一头猪就逼迫自己的闺女。
阿瑶相信,阿爹是疼她的!不然阿爹不会总说:
“瑶儿,你自己做主!”
这一次族长说的刘家,对于阿瑶来讲明显是个火坑,但那头水牛,也着实打动了贵兴老汉的心。
她当然不甘心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更何况有传言说那人已经病入膏肓。可现实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阿爹恳切的目光,阿嬷病入膏肓的现状,每一样都是炙烤她的熔炉,吞噬着她的骄傲与灵魂。总不能……总不能眼瞅着他们死吧?
带着满腔忧愁,阿瑶在山中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久。等她抬起头时,太阳都西落了。
山林里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追得揉碎了的斑驳余晖像鬼魅一般四处逃窜。
阿瑶迷路了,在走了八百遍的山林里迷路了。她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篾,焦急忙慌地寻找出路,企图在黑夜将她完全笼罩之前回到家中……
但一切都是徒劳,饥寒交迫的阿瑶累倒在一处峭壁上。
此时,她头顶一弯新月,脚下万丈深渊,就像她处境,进退两难。
茅草房里已经掌起了灯。
贵兴老汉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天已经黑尽了,阿瑶去哪里了?他在周围找了好几圈,始终不见人影。
阿瑶娘坐在门槛上抹着泪:
“都是你逼的,阿瑶若是想不开寻了短,我也不想活了!”
“我们还没说非要嫁啊?”
“你看你那怂样,你说你是不是想拿我们家阿瑶换粮食?”阿瑶娘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着自己老头。
“老婆子,我哪里舍得啊?阿瑶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那你个老东西咋不直接拒绝族长?”
“我……我咋说嘛?你看看阿娘,再不请郎中来瞧瞧,怕是也挨不过几日了……再说,如果我们有一头水牛……”贵兴瞟了瞟自己的老婆子,脸上尽是惭愧的颜色。
这时,刚从外面游荡回来的大儿子吴阿勇,接过话茬:
“我说阿爹阿娘,谁家女娃不是拿来换物品的?阿瑶她有什么不同?依我说,她要是不从,就把她绑在门口这棵枣树上,不给她饭食,看她骨头有多硬!”
阿勇见老两口不接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们二老不用那么仁慈,反正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要清楚,给你们养老送终的人可是我。阿爹,等我娶了媳妇,先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
贵兴老汉蹲在地上,用布满老茧的手抹了一把脸:
“人都不见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听懂了阿爹话里的意思,吴阿勇满意地背过脸,唱起了从市井勾栏听来的几句小曲儿——小妹妹啊送情郎,送到了大门外~
【三】
阿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白色锦缎做的被褥温暖又贴身,她往被窝里缩了缩,闻到一股书卷的墨香味。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阿瑶睁着大眼睛朝四周看。
屋内干净整洁,床榻前的火炉烧得正旺,发出一阵细碎的“噼里啪啦”。靠墙是一排做工考究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书籍竹简和古玩。一张墨黑发亮的案牍,案头有熏香缭绕。而在案牍前紫色坐垫上,竟端坐着一个挺拔的男人。
从背后看,那男人身材修长,气度不凡。冰蓝色的长衫外套了一件银狐坎肩,青丝发髻上斜插着一根碧绿的发簪。
阿瑶还没看到男人的正脸,但笃定地认为,这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她轻轻地问了一声:
“那个,你是谁……”
男人起身走到阿瑶床榻前,声音低沉而磁性:
“你醒啦?昨夜我路过山林,竟然捡到一只小可怜。”
阿瑶盯着男人的脸,心中惊叹,果然是张俊脸啊。俊脸就算了,声音还那么好听,真是要命。
阿瑶的小心脏狂跳不已,开始口齿不清:
“我……我在……哪里见过你?”
男人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端详阿瑶:
“你这丫头倒是一点不矜持。你该问,请问公子贵姓?或者起身行个大礼,并感谢公子救命之恩!”
阿瑶暂且忘记了昨日的忧伤,她翻身坐起来,调皮地吐吐舌头:
“我又没说不报答你!我叫吴阿瑶,甘家寨的。今天欠你的,改日一定还。前提是,我没嫁给上善村那个病痨。”
说着,阿瑶下了床榻,用手抖了抖身上的小花袄。她笔直地站在这个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男人面前,说道:
“我得回家了。”
男人若有所思,小声念叨着:
“吴阿瑶,甘家寨……倒是个有趣的丫头!”
阿瑶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在男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脆生生地应道:
“对,我叫吴阿瑶。甘家寨。”说完,掀开珠帘就往外面走。
男人也不挽留,只是对着门外吩咐:
“阿若,去叫一下秦叔,送这位吴姑娘回家!”
阿瑶这才看见,门帘子后面原来还站着一个身穿翠绿色袄子的俏丽小丫鬟。
小丫鬟微微欠身,恭敬地答道:
“是!”
阿瑶归心似箭,边走边向二人挥动衣袖:
“不用不用!走回去便可!”
说话间,她已经走过花厅,穿过小巧精致的院子,来到了院门口。
但等她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却惊讶地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
门外的繁华与院内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熙熙攘攘的人群,宽敞的街道。吆喝声此起彼伏,算命的,卖小笼包的……应有尽有。
“这……是什么地方?都城?那可是离家好远的啊!”阿瑶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奈何,她终究只是个长到十八岁还没出过甘家寨的山里丫头。平时在寨子里伶牙俐齿的她,今天算是彻底变结巴了。
她看看门外,又可怜巴巴地回头望望那男人,抿着嘴快要哭了出来:
“我是昨晚原地去世了吗?我这是跑哪里来了?”
叫阿若的小丫鬟站在男人身后,忍不住掩着嘴痴痴笑了起来:
“你只是在我们爷的马车上睡了十几个时辰,还有气儿。”
阿瑶暗骂,都怪昨天族长那老头儿把我气晕了头,这下可好,丢人丢大发了。
“吴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让我的车夫送你回去。”
“不……不嫌弃。”阿瑶涨红着脸挪回男人跟前,“既然有时间,那可否请教公子大名?”
男人浅笑,自称姓刘。
一个“刘”字,很轻易地把阿瑶拉回到了惆怅的心绪里:真巧,却不是自己将要嫁的那个人。
这时,一个身材粗壮的老汉走过来,对着男人拱手作揖:
“爷,马车已准备好了。”
男人伸出大手,对阿瑶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吧,吴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四】
阿瑶回到家中时,已过晌午。
看见女儿平安归来,贵兴老两口都长舒了一口气:
“瑶儿啊,你这孩子,到底去哪里了?”
贵嫂接过阿瑶的背篓。
“走丢了,又被一个人给救了。我在村口下的马车……”
“马车?你坐的马车?”一旁的吴阿勇瞪大眼睛。
要知道,现在正是荒年,外面又兵荒马乱,马匹可是稀缺资源。在甘家寨,就算最权势的族长家,也只有一头老黄牛拉的破车而已。
阿瑶却满不在乎地往屋里走:
“对,马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的马车。”
老两口面面相觑,男人……这丫头莫不是……
阿瑶回过头,解释道:
“别瞎想。就是一个好心人。我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呢。”
贵兴老汉这才放下了心。
但吴阿勇却一脸失望。
夜幕降临,寨子里隐约可见几处零星的灯火。
贵兴老汉一家围坐在炉灶前啃着野菜窝头。
吴阿勇背靠着墙,一脚蹬在板凳上,向蹲在角落的阿爹递眼色,催促他赶紧跟阿瑶摊牌。
贵兴老汉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阿瑶,你看族长跟你说的那门亲……”
贵婶端着一碗汤从里屋出来,轻轻地说了句:
“阿娘吃不下东西。”
冰雪聪明的阿瑶早就看出了他们几个人的意图。她把手中的半个窝头全部塞进嘴巴,鼓着的腮帮子说道:
“如果我不嫁给刘家那病痨,你们就都活不成了,是吧?好,我嫁!你们犯不着在我面前唱大戏!”
吴阿勇嬉皮笑脸地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嘛。嫁给病痨总比饿死强。万一那姓刘的真病死了,我可以再给你张罗一个。”
“无赖!”
阿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丢在碗筷就进了屋。她趴在床上大声恸哭,哭自己为何不是个男人?她要是男人,绝不让家中的女子进这火坑!
阿瑶哭够了,哽咽着擦干眼泪。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个熟悉的房间。
这里除了两张简陋的竹床,再没有其他的家什。十八年来,她都跟最疼她的阿嬷挤在这里。
这甘家寨啊,似乎一年大半光景都是隆冬,总有躲不掉的刺骨寒气顺着裂开的墙壁钻进来,肆虐着单薄又潮湿的被褥。
小时候的阿瑶,手上最爱长冻疮了,又痒又痛。到了晚上,满口黑牙的阿嬷就会端盆加了老姜的烫水,抓住她的爪子不由分说地往盆里摁!接着,满寨子就会响彻阿瑶杀猪似的号哭……
想到这些,阿瑶凄然一笑。即便是为了阿嬷,她也得嫁啊。
而此刻的阿嬷,就那么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黑牙早就一颗不剩了。她摸索着阿嬷鸡爪似的手,冰冷而僵硬,像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枯树枝。
阿瑶把散落在阿嬷脸上的几根白发拨开,喃喃道:
“阿嬷,等等瑶儿啊!瑶儿马上就可以给你找郎中了!”
【五】
两天后,刘家来人了。
一个肥头大耳的管家,还有个青衣小厮。一辆牛车,拉着一车麦子。
双方交换了阿瑶和刘家少爷的生辰八字,也定了婚期——下月初八。据说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好到可以让病入膏肓的刘家少爷变得生龙活虎。
也是到今天,阿瑶才知道刘家少爷的名讳——刘长卿。至于未来夫婿的模样,依旧是个谜。
从那天起,阿瑶和贵婶便忙碌了起来。
用刘家给的几吊钱,阿瑶在母亲的陪同下,到小镇选了几尺布匹,关在房间做起了嫁衣。
阿瑶心不在焉地半卧在床上,说:
“穿自己的衣服就行,这些布留着给阿勇的新媳妇吧。”
阿瑶随口一说,贵婶却红了眼眶:
“瑶儿,阿爹阿娘对不起你啊!”
“是怕我反悔吗?我说到做到。”
贵婶看得出,阿瑶心中有气。但有什么办法呢?穷人家考虑的不就是先填饱肚子吗?她的瑶儿嫁过去,将不再挨饿!想到这点,贵婶愧疚的心情得到了几分缓解。
出嫁的前一天,一向云山雾罩的甘家寨突然一片晴朗。远处的山峦,山峦上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瑶趁着风和日丽,也终于走出了房间。
阿瑶娘不放心,想要陪同,被阿瑶拒绝了:
“我就是随便走走,不会想不开的。”
做娘的又在后面抽泣了起来。
阿瑶没有理会,心想:哭就哭吧!反正等拿到聘礼都会乐开花。
不知不觉就到了两里地外的溟江渡口,这是阿瑶最喜欢的地方。
从前她经常站在这滔滔的江水前,想象着自己将来的生活。她想,某一天她的心上人会带着她顺着溟江一路向北,去个自由散漫,没有烦恼的地方……
明天,她终于要离开了,没有心上人,也没有一路向北,而是进入一个迷雾重重的未知。
不多会儿,江面出现一艘瘦小的船。船头,站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者,他唱着船歌,摇着桨。船尾,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应和着船夫的调子吹着箫。
箫声很悠扬,很动听!
阿瑶不觉沉醉其中,直到小船靠岸。
男人沿着铺满银色沙粒的河滩,朝阿瑶这边走来,白色袍子在风中舞动,像是落入凡尘的神仙。
“那不是……不是……”阿瑶激动得满脸通红。她认出来了,那是刘公子。
“世界还真是小啊,又遇上了!吴——阿——瑶!”男人把玩着手里那支碧玉做的箫。
“恩公来这里有何贵干?”阿瑶微微欠身!
男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随便走走,看看能不能再捡到小可怜!”
阿瑶暗忖,莫不是专程过来偶遇我的?想到此处,竟然又羞红了脸。
刘公子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先前的诙谐幽默不见了。他拉着阿瑶的衣袖,并排坐在了河堤上,望着江面上忙碌的水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来看奉家父之名,替家兄迎娶未过门的嫂子。我叫刘长风。”
阿瑶惊诧地转过脸。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刘家那考取了功名的二公子!这浩瀚的人海,果然是小啊!原想着这或许是黑暗人生的一点星光,却不承想只是再一次被命运愚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自嘲道:
“想起初次见面,我还庆幸那个让自己心动的姑娘终于出现了。但回家听说,甘家寨——吴阿瑶,呵呵,是兄长未过门的媳妇,是我的嫂子。”
阿瑶苦笑:
“别说了……”
“家兄其实也一直在拒绝这门亲事,但奈何家父是一言堂,没人拗得过他。昨晚兄长病情加重了,不能亲自前来迎娶新娘子。于是,只有我替兄长走这一趟。”
阿瑶本来不准备再为婚事流泪,但在刘长风的三言两语下,还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顿时哭得梨花带雨,叫人痛惜。
说话间,船夫已泊好了船,端着一些礼品走到刘长风跟前:
“爷!准备好了。”
刘长风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阿瑶拱手作揖:
“嫂子,请带路!我们今晚还要叨扰府上,望见谅!”
阿瑶心中无限凄凉。
她摇晃着走了几步,猛地重重栽倒在地。
【六】
鸡才叫过两遍,贵兴老汉家就已是灯火通明。
他们把所有的油灯都点上,院子里还生了篝火,连那棵枣树上都挂起从族长家借来的灯笼。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族长陪着刘长风坐在堂屋,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谦卑模样。
贵兴老汉弓着背坐在堂下的小板凳上,脸上的皱纹随着刘家聘礼的相继送到,绽放成了一朵不太美丽的花。
就连吴阿勇也反常地勤快,上蹿下跳,添茶送水,忙坏了!
独独阿瑶像个局外人。
她面无表情,闭眼盘腿坐在床上,任凭几个邻居婶娘像摆弄布偶一样妆点着她——百合髻,远山黛眉,点朱唇,绣花鞋。
“啧啧,阿瑶可真美!”婶娘们纷纷赞叹。
鸡叫三遍,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阿瑶娘推门而入。她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打补丁的旧褂子,肥大的裤头,单薄的草履鞋。
她嘶哑着嗓音说:
“瑶儿,出发的时辰到了。”
阿瑶没吭声,她走到阿嬷床前,轻吻了老太太干瘪灰白的脸颊,然后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屋内气氛变得压抑,几个妇人都背过脸抹起了眼泪。谁都知道阿瑶将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祝福的话自然讲不出口。
院子里响起了唢呐声,那高亢悠长的调子划破了甘家寨的黎明……
白衣胜雪的刘长风代替兄长,把身着红嫁衣的阿瑶抱进了大花轿。
阿瑶纤细的手臂勾着刘长风的脖子。隔着衣衫,她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怦……
她掀起红盖头,看见的了刘长风庄重严肃的脸。
花轿开始晃动,阿娘的哭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阿瑶的视线逐渐模糊!
她不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这是新生还是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