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过一个说法,每个村子里都会有几个守护神,他们默默承受着生理上的缺陷和别人的白眼,却又不离不弃地守着日渐凋零的村子。说白了,哪个村子里曾经没有几个“傻子”呢?
我现在梦里还经常回到村里的学校,办公室是乾隆年间重修的玉皇殿,现在还保留着。正对着校门是一条笔直的南北大道。我从南往北面对着校门走着,路上我看见路西“老鼠”和他弟弟一左一右挨着他妈妈坐在门前的条石上。他家双扇大门只剩一扇,墙倒了半个。三个人都愣愣地看着我,他妈妈不住地用手挠头,蓬乱粘成团的头发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虱子。我不知道“老鼠”还记得我吗,我们做过一个月的幼儿园同学。
我记得小时候,好多人家都有傻媳妇。原因是家里穷,男人老大了还娶不上媳妇,没办法好歹找个傻点的或者腿、脚、眼有残疾的,能传宗接代,不想恰恰是这个思想让悲剧传了代。生理上的残疾不遗传,但是智力上的恰恰遗传了下来。
“老鼠”姓张,他妈妈是个傻子,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他呢,不太傻,能和人交流,知道好歹,但是死笨死笨的。我们上的幼儿园还叫“育红班”,半年的时间也就上了一个月,他爸爸拉着他扔进了我们教室——土坯房,坑坑洼洼的土地面。
人天生会欺负弱小,很不幸,他属于弱者。来到的第一天,不记得谁带头,一群男孩子把他按到了桌子底下,不准他上来,从教室的一头爬到另一头,再爬回去……就这样,我们开始叫他“老鼠”。土坯房很潮湿,从墙角洞里经常能挖出土元——我们叫土鳖虫来,那天他挖到一个,于是又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追着土鳖虫跑。
不记得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被他爸爸拉回了家,再没出现在学校里。再见他的时候,就是每天和他妈妈弟弟,木然地坐在大门外的条石旁,看着我们成群结队地走进学校去。他其实并不傻,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那个酗酒,一脚可以把他踢老远,又常常打他妈妈出气的父亲,那个傻到说不成句话的妈妈完全封闭了他的心。
他弟弟是真傻,因为我们在那条路上来来往往五年,甚至都没见过他弟弟坐着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变化过,而他最初看到我们还会因不好意思而目光躲闪。
后来他弟弟走失了,据说是和他爸爸出去赶集走失的。他爸爸并不着急,也没怎么去找。神奇的是过了几天他弟弟竟出现在了村口,于是就有传言,他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但看他太傻了,又送了回来,因为凭他的智商,够呛能找到回家的路。
又过了多少年,我回家偶尔打听“老鼠”,据说兄弟俩最终丢了一个,我猜是他弟弟。
他家在学校的南面,学校往东还有一对兄妹,也是有个傻妈妈还有狂躁的爸爸。哥哥傻,妹妹还小不懂事,他们没上过学,但是天天蹲在我们小学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寻觅着所有的可以入口的东西,这也成了其他孩子哄骗玩笑他们屡试不爽的手段。
那时候冰糕五分钱一块,也不舍的经常吃,吃完了还要继续吸一吸渗到冰糕棍里的甜味,然后再扔掉。如果他兄妹两个在跟前的话,一定会马上冲上去,捡冰糕棍来一吸再吸,他俩还要抢。有的坏孩子会用糖纸包上小石子扔给他俩,真的是扔过去,像给动物园里的猴子喂食那样。妹妹抢不过哥哥,哥哥抢过来赶紧剥开塞到嘴里,不知道有没有咬,发现是骗他的,吐出来,心情好了嘿嘿一笑,或是咧开嘴哭。哥哥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妹妹小个一两岁吧。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有个孩子真的给妹妹了一块糖,妹妹赶紧跑到墙角里剥开填到嘴里,咂摸甜味的样子让哥哥看到了。冲过去一把捏住妹妹的嘴,硬生生把糖抠出来,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妹妹哭得很伤心。
有一次下了课,看见孩子们都往校门口跑,原来是他俩的妈妈“跑出来”了,“老鼠”的傻妈妈我们还能经常见,他们的真没见过,只是听人说不仅傻,还疯!不记得什么季节,反正她穿了一件根本看不出来本色的棉袄,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往前指着,嘴里嘟嘟囔囔嚷着,成团的头发前后都盖着,惨白的脸——被他们的父亲长期关在屋子里见不到阳光所致——失神的眼睛,看到那个场景我打了一个激灵,最后是被她男人拽着头发,连踢带推赶回了家。
也是过了多少年,听说哥哥也不见了,那几年盛传外面有拐骗人出去,挖了器官的。
我们的父辈也给讲过,哪一辈村里曾有过哪个傻子,我都是当故事听,远没有自己亲自经历的这两例记得那么深。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鼓起很大勇气把他们写出来,我怕一不注意又成了调笑。想想我也曾经是看着“老鼠”钻桌子底下而起哄的一份子,我也曾见过哥哥从妹妹嘴里抠出来糖而没有去制止。
不知道所谓村里“守护神”的说法从何而来,天残地缺,谁愿意主动去承担呢,谁能体会他们内心里的苦痛呢?
村子在凋谢,连同那些记忆。我曾经回到因合并而废弃了的学校,玉皇殿还在,教室都拆了。回去的路上我特地在“老鼠”家的位置站了一站,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