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哎呀,来晚了,不好意思。”冯俊连连作揖,脸上的笑早已经固定成岩石,准确地定格出他早已设定好的褶皱层数、嘴角弧度和略带惊讶的眼光。妻子告诉他今晚有贵宾,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房间亮度正好,光填满了每一道沟壑,使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妻子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些注意力被他吸引的人--坐在正对房门位置的那个中年男子只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继续和自己的妻子继续刚才的话题,男人的妻子矜持地笑着,乌亮的头发盘在脑后;在这对夫妻斜对面坐着另一对年轻的小两口,男的早已经抽出一支烟夹在手中,胳膊向前拐着,脸上也堆着殷勤笑,这笑是泡沫般的绵软,冯俊知道自己需要回应这种友好和奉承的举动,在泡沫慢慢变得乏味沉寂之前接住并安抚他的试探,于是他接过烟,并寒暄了几句。

 “路上太堵啦,我出来的时候才五点半呢,到这儿就这点了。今儿我限号,要不早就来了。你们等得久了吧,服务员,上菜!”他环顾四周,对自己的安抚能力很满意,对着门吼了一嗓子,又用友善的眼光打量起中年男子,似乎等他开腔把话题进行下去,或者说些别的事。

 “唐座还是不错的,这儿新装修没几年,挺敞亮。菜味儿也正。你选的地方好。”中年男人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回应来表明友好,于是迎合上冯俊的目光,略有赞美道。

 “是呀是呀,我们刚才看菜单,呀,还有中华鲟,好些钱呢。”年轻女子皱着眉头,拿出跟其他妇女交换重大信息时那般小心谨慎,压低了声音感叹道。

 “让您破费了,真是不好意思。”年轻人赶快给媳妇儿的话加了个好看的结尾,为了不尴尬,只是在桌下用他的右脚踢了一下后者的脚,奈何女子不解风情,不好发作,只是用胳膊戳戳丈夫,嘟囔着嘴;做丈夫的并不看她,他在想别的事呢。

 “我想着,咱们还是吃素的好,老师不是教导我们吗?练瑜伽是吃素的好,不练的吃素也没害处呀。”中年女子笑笑吟吟地说道。

 “话是这么说的,”冯俊的妻子正在给丈夫添茶水,抬起眼看看中年女子,又看看年轻女子,笑容流水般从她沉静的眼睛里涌出,“但是天天的送孩子,接孩子,做家务,不吃点好的,只吃青菜啊芹菜啊,那也不顶饥不是?又要嘴馋吃些杂七杂八的了。”

 “嗨,那可不就是少食多餐吗?这还不是老师说的?”年轻女子自以为聪明地亮明观点。冯俊看着说话人微微挑起了眉毛,不过他马上在眼光里加入好奇和惊讶,似乎对她的逻辑想法表示赞同。

 中年女子刚要搭腔,红糖糯米藕上来了。

 紧接着,夫妻肺片上来了。

 蓉城口水鸡也上来了。

 筷子就动起来了。你一扫我一下的,千军万马此时正在无声地奔涌,安静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中华鲟这月份就不大好吃了,人工养的到底不一样。”

 “这月份还不到吃螃蟹,再等几个月秋蟹下来了,就着姜茶,一个鲜美一个辛辣,那滋味,啧啧。”

 “不过人工养的到底差了些。我有一个朋友在山上开了家疗养院,山后有个天然的池子,里面养了好些螃蟹,喏,大概每只都有,这么大。”中年男子用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一个椭圆形。那椭圆形对冯俊像套环般圈住了他的眼睛,他感到这个短暂存在的图形背后有更高尚、更神秘的内容,他被这种潜在的至美可能所震慑。这时年轻男子开了腔:“我当是什么呢,我们在老家也承包了几亩田畦呢,里面的螃蟹可不也得有......”冯俊对这话嗤之以鼻,心想着如果不是自己的妻子和年轻女人是一个瑜伽课的,怎么会邀请这样的人和他们一起吃饭。然而这种不屑迅速使得敬意在他心里更崇高、更伟岸,巨大的对比使中年男人和他妻子的脸柔和起来,男人并不反驳年轻男人,他附和道:“那也是有的,毕竟不喂饲料的味道都好一些......”于是冯俊坐正身子,以胸膛的面向表达自己最深的敬意,并且他因为自己这样克制和内敛的感情表达方式感到自己应该被赞美。于是他捏起酒杯,准备起身。

 “哎呀,对不起。”一汪奶白泛金的汤汁在蓝瓷碗中晃荡开,溢出的部分泼上了冯俊的胳膊,瞬间,一股炽热酸痛的感觉袭击了他脑中那个缥缈而模糊的念头,扩散到全身各处的辣意使他的血液往头上窜,他能感受到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自己必须要做什么,于是他用自己的意志努力把外凸的眼珠往里按,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努力挤出一道褶皱,安慰那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道:“没、没事,你下去吧。”中年男子觉得把同情和歉意放在脸上任由冯俊攫取是自己的义务,于是他举起杯子在空中微微向前推,表明他已经跟冯俊碰过杯子了,并且后者的感情已经通过并不存在的碰杯响声被他感知到了。

 冯俊只好坐下,有些尴尬地笑着咽了几口红酒。

 “上次退休的白局家孙子满月,那次的螃蟹倒是真的好,蟹黄多倒不说,蟹腿里的肉也是成条的,那顿饭吃得真不错。”年轻女子对他丈夫说道。

 “那次的饭是不错,环境更好,摆的鲜花都是从比利时空运来的呢。用过了两年了,还让人记忆犹新。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呐...不知道你们二位那时候坐在哪儿?”中年女人有些兴奋。

 “在主桌上呢。白局长太太说了好些话,最后都高兴得都要掉眼泪了。旁人不大知道,我们是清楚的,她这人啊就这样,多少年了,现在一把年纪,还是一激动起来就爱哭。”年轻女子掩嘴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你们坐哪儿啊,当时人多,我们还得帮忙招呼,也没大留意这些,可不是巧了吗。”

 “我记得我们当时...坐的是离花门还比较近的那桌,是吧?具体是...我也不大记得了。”中年女子询问似的看向丈夫,后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错,是靠门的那桌。”

 饭桌上的变化使冯俊有一种被遗忘的不悦,但他注视着白墙,很快平静下来。然后迅速重镇旗鼓,在发愣的间隙里,他开始细细地看年轻夫妇。那女子耳垂上、脖颈上、手腕上都戴了闪亮的珠子,穿着一袭浅紫色的缀花长裙,眼角如脂玉;男子头发抖擞利落地立着,浅色的衬衫立领下是一根红线和佛坠。啊,他竟然忽视了男子腕上的那块闪亮银表。

 房间里的灯光也太暗了,竟然使他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犯了错。

 冯俊暗暗责怪自己,他再看向中年夫妇,他们正在低头吃菜呢。是为刚才的自吹自擂感到羞愧吧,冯俊有些被捉弄的愤怒,这种愚弄使他白白被烫了胳膊;他不满地看向妻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妻子在跟年轻女子笑着咬耳朵,根本不理他,年轻男子听她们说话,爽朗地笑了几声。

 “冯先生爱吃螃蟹吧?每年螃蟹长成了疗养院的朋友都会送好些,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今年了给冯先生也送去些吧?”中年男子一边盛汤时说道。

 “啊,那多谢您了,”冯俊回到道,转头向年轻男子,殷勤道:“清闲安静的地方看看风景,吃些野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妻子一直觉得大城市生活就是节奏太快,太累人。不知道今年国庆放假的时候,能不能去看看你您说的那个养殖......”

 “这有啥难的,能在一起吃饭就是缘分,是吧,咱们缘分更深哩。”年轻男子向中年男子方向看去,咧着嘴笑笑。后者赞同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冯俊的后脑勺,露出一丝笑意。

 宫保水晶虾球上来了。“虾还是红虾最好吃。”“我们老家也养虾。”“那可了不得呀。”......

 陈皮嫩牛柳上来了。“红豆杉可是好东西。”“现在木材市场行情可不太好了。”“是呀,我同学赔了好多。”

 锅巴海三鲜上来了。“河豚味道也鲜美。”“就是得胆大,一般人咱可消受不了。”“呀,还是别吃那些东西,还是惜命惜福的好。”......

 “走一个!”“我干了,你们随意,随意。”

 鹅肝蒸水蛋上来了。“鹅肝有什么可吃的,一丁点肉。”“营养价值高呢。”“还是过年时候大盘子粉蒸肉、咕噜肉吃得过瘾舒坦啊。”......

 什菌一品煲上来了。“多吃菌类,对身体好。”“是的是的。”“可不是吗,来来,多吃点。”......

 笼蒸黄金菜上来了。“这是最后一道菜了吧,嗯,看起来不错。”“这可是招牌菜呢,蒸菜就数唐座做得精致入味。”“君悦也还行,不过没这么多条条道道,这笼子可真是手艺活儿。”“别愣着,快吃快吃,来,尝尝。”年轻男子受宠若惊,“哎哎,好,您也吃您也吃。”冯俊尽了义务般身心舒畅,他对自己挽回局面的能力也很满意。

 ......

 “那咱们就,准备准备走吧?”中年男子拿起外套准备起身。“哎哟,时间可不早了,那今天就到这儿吧,咱下回再聊。”冯俊环顾一周,完成了仪式,但磨磨蹭蹭地不肯起身,直到中年夫妻已经出了门,自己妻子挽着喝醉的年轻女子的胳膊也快走到门口了,他才穿好外套,笑着低声打趣着,双手扶住了年轻人的胳膊:“您跟白局长关系不错吧?能坐主桌可不是一般人呐。”“哪有哪有,”年轻男子推推手道,他的脸因为红酒已经微红了,他有些醉了,笑嘻嘻地露出一排牙齿:“我和我老婆就是给白局长家打扫卫生的,他退休之前给我安排了份整理文件的工作,过几年就能升科长啦,真是谢谢他老人家......”

 冯俊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但是内心某种强烈的情绪使他这种念头对他沉下去的心无能为力。他瞬间觉得自己这双手是突然长出来的,它们正不依不舍地钳住瘦弱的胳膊,那胳膊像鸡肋般畸形扭曲,他的手像鹰爪般强劲有力,他的脸也红了。于是他轻轻松开了手,并且抱歉两声后匆匆下了楼。

 “酒还没喝完呢,不带走呀?这可是好酒......太糟蹋东西啦......”房间里传出这样的声音。

 “今天照顾不周,您可得多担待呀。”冯俊脑门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他不太敢看中年男子的眼睛。

 “哪里哪里,以后也许还得要您多关照呢。”中年男子笑了起来,眼神飘散。

 冯俊愣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我通过面试进了您管的部门里,以后就承蒙您多多照顾了。谢谢您今天的招待,等入职后我再请您一顿作为感谢。那就这么说定了,您可不要推辞啊......”

 冯俊的笑容僵持在脸上,直到中年夫妻走远。

 “我的知心朋友少,但是跟这两个姐妹年龄相差这么多,感情也能这么好,你们男人呀,真该学学我们。你看那年轻的女孩子,多天真,多直爽;看那个中年大姐,多娴静,多镇定,她们都是我的贵宾啊。冯俊,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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