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0 山雨

晚上下班回家,要穿过整个西湖景区,过三条隧道。因为刚下完雨,山里的雾气特别厚重。车灯的光束里,可以看到腾腾的雾气。路边的茶山上,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也能望得到缭绕的雾气。风吹过身体暴露的地方,一股凉凉的、湿湿的感觉很舒服,若不是已经立秋数日,怕难有这种清凉感。

我上一次有这同样的感觉大概是儿时看守桃园的时候。我家在北河有片桃园,种的是一种大白桃,应该是叫“九月红”,可以长的很大,约摸一斤。这是父亲为了对冲单一种植梨子的市场风险引入的一个小众果品,产量高、成熟期完美避开其他桃子,所以市场竞争小,价格不错。但也因此容易引来偷盗,所以我们要在果园里日夜看守。白天父母要干农活,看守的任务自然交给我们小孩子,正是暑假,免不了姐弟四人轮流值班。

看守果园是非常非常枯燥的事,一个庵棚、一张苇席就是全部的设施了。能拿来消磨时间的物件寥寥,多数时候还是父母逼着带上书本作业。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好看的书、更没有足够消磨时间的玩具,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的在苇席上换着姿势,趴着、躺着、坐着、蹲着、跪着……果园枝叶茂密,太阳进不来,风也进不来,但热浪却是无处不在的,所以永远是闷热的感觉。我贪睡,常常是用尽了一切玩法消磨时间不尽后便埋头睡觉。光着膀子躺在苇席上,哪哪儿都不舒服。一会儿太热醒了,一会儿光照在脸上醒了,一会儿听到果园另一头有声音醒了,总不能睡踏实。偶尔太阳换了位置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了身上,还要起来挪苇席到树荫里去。

常常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半个暑假、1/3个夏天,这是最折磨人的日子。所以在最折磨人的日子里,那些不怎么折磨人的时光更容易让人怀念。其中之一就是看守果园的结尾处。一般是昏睡了一下午,睁眼发现天已经抹黑了。热浪开始退去,远处野泳的地方传来小孩子戏水的笑声,偶尔会有机动三轮车经过的声音,农忙了一天的大人也开始收工回家了。但可恶的蚊子这时也开始上班了,在我的耳边嗡嗡响。我便将苇席拖到庵棚里,放下蚊帐,开始等父亲来接我的班。

庵棚里的空间很狭小,就是一张单人床的面积,我也只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雾气一点点上来,看着天从抹黑到完全黑下来,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河里戏水的声音没有了,农用车的发动机声音没有了,白天始终不停歇的难以说明来源的嘈杂声没有了,四周开始彻底的安静下来。

我能听到树叶翻动的声音,能听到果园那头鱼跳出河面再落下去的声音,青蛙的叫声尤其响亮,但蟋蟀也不逊色,白天窝在苇丛中的水鸟偶尔也会叫上两嗓子,似乎都在鼓掌欢送热浪。雾气变成露水,变得湿重,将大地万物洗上一遍。我开始有点害怕,总会臆想出果园那头有声音,我猜想是有人在偷我的桃子。于是我试着咳上两声,企图向那头的人发出警告。咳完之后安静了,但稍过一会儿我又臆想出来了声音,看来小偷还没走。于是我拨开蚊帐,再合上帐门掩在苇席下,省得蚊子进去。我转身再咳上两声,以示警告果园那头的小偷我要过来了。果园里枝叶密密匝匝,每走一步桃叶都会将湿湿的露水抹在我身上,凉凉的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大力的拨打桃叶,刻意弄出声响,我想小偷如果听到这些声响会吓跑的吧。因为四周太安静,我一走起来就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所以我会走几步停一下,停下来听听。那边又安静了,许是吓跑了吧?我就地蹲下来,不再走动。头上的树叶滋啦滋啦的翻响,一阵凉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那边又有一条鱼跳出水面再掉了进去,也不一定,许是青蛙从岸边草丛里跳进了河里。风过后又安静了。

但我还是听到了那边有人摩擦树叶草丛的声音,我便弓起身子往那边轻轻移过去。但我想如果来者是大人怎么办,或者人多怎么办,我以为还是应该以吓退他们为主要目的,不能硬战。于是我直起身子加重脚步,同时大力拨打枝叶。如果他们足够识趣,应该会赶紧撤离吧。当我离果园尽头还有一两棵树的距离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使劲咳了两声,那边便又安静下来了。河面的雾气凝结成的水珠滴落在河面上,“biu”的一声,声音随着涟漪慢慢化去,周围更安静了。我想小偷是走了。我蹲下来,不再去果园尽头。我在这个位置应该可以确认小偷已经走了。

可是我过来的另一头这时又传来了声音,而且很清晰、连续。脚步声和摩擦树叶的声音越来越近,这次是真的有小偷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企图不让它跳的这么厉害发出声音太大,于是屏住呼吸。我蹲着一点点挪动身体到枝叶更浓密的树干区,我想他应该不会看到我的,唯一可能暴露的我的恐怕就是我的心跳声了。我努力压制着心跳,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透过树叶缝隙可以看到他的双脚了,从黑暗处走来。

“武林~”

“诶。”是父亲叫我,我淡淡的应了一声,从树下走出来。

“蹲那干嘛?”父亲问,

“没啥,就是看桃。”我边走边说,只是错身的那一瞬间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除了眼睛似乎也没看到别的。

“回家吃饭去吧。”父亲说,

“哦。”我知道是要回家吃饭了,可以下班了。

回去的路上都是小土路,一夏天雨水冲刷出好多坑洼,有些坑洼里还存着泥水。我跌跌撞撞的一路摸索到家,腿脚上全是泥巴,用水冲净了才坐下吃饭。在院子里吃饭,就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母亲拿着蒲扇给我扇着风,这风也是湿凉的,跟我晚上下班回家经过景区山里的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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