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When we two parted/当我们分别时


“说不定你上辈子是天使呢?”抢过法瑞尔口里香烟的女人一边穿着裙子一边调侃着男人。

躺在床上双臂压到脑后,法瑞尔翻着白眼好笑的反驳道:“你见过长的这么不纯正的天使吗?”

拉好胸衣,捡起地上的发带,女人笑的弯下腰来,“你给别人看过吗,你那个胎记。”

“你是说你之前的还是你之后的。”坐起身时,毯子顺着腰腹滑到了胯间,法瑞尔抓着乱糟糟的黑发有些无所谓的吐了口气,左手在散的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翻出块怀表,表面上的金漆已经脱落,玻璃片下的指针尽职尽责的转动着,算着之后自己回营区的时间,法瑞尔打着哈欠又躺了回去。

“好了好了,说实话那很好看,虽然下次不会再见了,但是谢谢。”翘起的丰满嘴唇落在了黑发男人的鬓角,等到女人走下楼的响动传来,法瑞尔才睁开眼懒洋洋的又摸出一根烟卷放到嘴边。

“贝尔克你是磕到哪里了吗?”拿着海绵方块递给自己的儿子,金发女人不明所以的摸了摸法瑞尔湿漉漉的后背,紧贴在皮肤表面的深粉色印记,仿佛从胎儿时期带来的存在,牢牢的驻守在了右侧的肩胛骨上。

“有吗?”坐在浴缸里使劲的扭过头来,幼年的法瑞尔背过手抓了抓拱起的肩胛骨,一点疼痛或者瘙痒的感觉也没有。

“看着还挺好看的。”金发女人笑嘻嘻的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对于这个问题的接收度高的惊人。

“但是缺了一半,不然还挺像一对小翅膀的是不是。”拿起手边的木盆舀起热水,对着黑发男孩的头顶浇下,被水流迷了眼睛的法瑞尔一边惊叫一边滑溜溜的向着浴缸的另一边爬去。

躺在床上不小心睡过去的法瑞尔睁着被眼屎糊住的眼角,艰难的看了看时间。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梦到过母亲了,金色的长发,蔚蓝的双眼,白皙的皮肤就连出汗时也是粉润而剔透,父亲对于自己长的像他非常不满。

“你要是继承点好的,说不定还能好看点。”搓着自己儿子巴掌大小的脑袋,老法瑞尔不满的吐槽了一句,但也只是这么一说。

坑着头穿好绑腿的靴子,法瑞尔对着镜子用水把头发压到脑后,今天晚上会有一批新兵送来,他要赶在休假结束前去点个名。

从发尖上滴落的水珠滚到了领子里,抓起一旁的黄色厕纸擦了擦脖子和手掌上的水珠,法瑞尔还记得自己母亲病死前枯黄凹陷的眼睑,有些事谁都知道没法躲过,但是他父亲坚强了一辈子的表象在现实面前被打的粉碎,他知道那时候的日子非常难过,大量的工人失业,没法救济的人流落街头。

在政府对货币和黄金制度进行挂钩后,父亲自杀了。

法瑞尔是没法明白对方从消极、酗酒到最后选择丢下自己和母亲时想了些什么,但是他需要做的就是继续活下去,就算母亲那时候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骑着机车溜回了营区,法瑞尔和巡逻的卫兵打了个招呼,对方走在队伍里挤了下眼,嘴巴张开的模样,无声的说了一句话。

那些小奶狗都到了。

法瑞尔笑着摆了摆手,从学院毕业的新兵到了营区基本都要被狠狠的操练一番,老兵说那是断奶,别巴啦啦的辩解,服从、听话,做该做的事就好,部队里的规矩和学院里可大不一样,如果没搞明白这一点,那是要吃大亏的。

一边小跑一边收紧了外侧的腰带,等把帽子卡好从后侧钻进队伍时,听到响动的队长回头斜瞥了法瑞尔一眼,黑发男人在队伍里站的笔直,下巴抬起,后颈贴着衬衣边缘,脸上严肃认真的样子让到口的咒骂变成了吐气,男人转过头对着面前一排刚刚授衔的飞行员,蹙紧眉头来回审视了一圈后开口道。

“牢记你们学会的,背好条例上规定的,遵守好我说的,还有,爱护好你们的飞机,那比你们可贵重多了。”

一个个紧张的额头冒汗的新兵显然没法反对这句话里的任何一个字眼,法瑞尔趁着队长训话的时间探着脑袋看了看,果然就像卫兵说的,奶里奶气,在学院时身边还都是一样的同学,但是下到部队可就不一样了,虽然整治新兵基本是每年历来的传统,不过法瑞尔很懒,他带过的飞行员里,很多人到分配走时,他都没法完整的记住对方的名字。

“现在开始用你们最大的声音报上名字。”

法瑞尔咬着嘴唇才没从第一个新兵把帽子抖下来时笑出声,因为排队是按着身高,等他看到最后一个用微哑又清亮的声音报上名字的男孩时,整个过程已经结束。

从帽檐下露出的金色碎发和镶嵌在白皙皮肤上的黛蓝色眼睛,专注的望着前方,法瑞尔当然知道对方在看什么,那个停在仓库里,新型的喷火式战斗机,这是刚刚送来的,和在学院里摸到的飓风战斗机不同,他还没真正的开过,但是这个叫柯林斯的新兵已经看上了它。

“法瑞尔。”

宣布解散后黑发飞行员拉着腰带就准备开溜,前脚还没走出大门,上半身已经在对方的命令里转了过来,捏着帽檐摆摆正的队长小声的咳嗽了一下,眼光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有点样子,别每天都像还没结束休假似的。

“他给你带。”

睁着眼对上老老实实站在队长身后的金发男孩,法瑞尔认真的举起手敬礼,并且响亮的回答了对方。

“柯林斯我知道你成绩很好,但是这里不是学校,成绩和日常表现是无法挂钩的,无论你是不是天才都一样。”

法瑞尔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来这个金发男孩就是今年的第一名,每年从学院分来的第一名都是佼佼者,法瑞尔原来也看过那些佼佼者如何信心十足的过来,接着被打击到体无完肤时的痛哭,现在他只希望对方能坚强点,就是,别突然哭出来就好。

接着金发男孩转过头,对着胡思乱想的法瑞尔露出了一个笑脸。

*

直到酒会接近尾声,法瑞尔都没有去接近那两个目标,和一直制造武器装备的科学家不同,从资料看这两个人都是生物化工学家,主要研究的课题成迷,正常的推论里他第一想法就是一战时出现的芥子毒气,可是德国不敢用,因为各国都有一个专门的存储仓库,所有人都是按兵不动,这种不分敌我的攻击带来的伤害太大,那么对方被送来的原因突然就奇妙了起来,从政治目的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很好的一步,但是理由充分,毕竟意大利在和苏联的交手里损失惨重。

端着杯子安静的观察着场内形形色色走过的人群,法瑞尔试了几次才压下看向金发军官的视线,对方和场内其他的警卫员没有任何的差别,尽职尽责的守候在一旁,垂下的眼睑没有瞟向任何一侧的食物或者迷人的舞者。

如果不是对那张脸的辨识度太高,法瑞尔会以为自己看错了,虽然说阵亡的报告可以改写,但是柯林斯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在战俘营里不止一次的被审讯官诱导,要求他留下,会给他应有的一切待遇,只要成为他们的飞行员。

柯林斯是在轰炸柏林时阵亡的,或者说他在坠机后被俘虏,然后成为了敌方驾驶员?

这里的任何一个猜想都无法得到证据的支撑,法瑞尔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被迫成为间谍,但是他通晓柯林斯所有的过往,他和曾经受训于史蒂芬斯的自己不同。出生于军人世家,家教良好,学院毕业成绩优异,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让一个飞行员成为危险、曝光都极度苛刻的间谍,特别是在空战后,飞行员严重紧缺的现在。

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杯子,法瑞尔摸着下巴的胡子转过身,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那两个家伙,他有时间来验证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从后门走出酒店,法瑞尔勾着脖子打了个颤。

回到小公寓的第二天早上,法瑞尔拿了一卷报纸,一个厚厚的牛皮本,以及一支钢笔,那些科学家当天晚上就被送到层层设防的营区里面,虽然不是靠近郊区,但是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坐下来观察的地方。

不过那些随科学家们一起来到意大利的士兵,几乎每天都会外出,这是前几日观察的结果。

在换了一套又脏又破的衣服后,卷着报纸的法瑞尔卡着帽子,像个没有睡饱的流浪汉,一屁股坐在街对角的红砖墙边,铺展开的本子上被钢笔线条胡乱的画着人物速写。

过了午后,正中的太阳向一侧挪了挪位,法瑞尔被热的有些发晕,舔的起皮的嘴唇干巴巴的抿在了一起,他虽然在酒会前就已经观察过,但是他一次都没有看到柯林斯出现,除了那次酒会,周围警卫巡逻的三个交班点他已经清楚,如果确定需要用“绑架”的方式来完成这次任务,他需要向丹特提交报告请求,毕竟那可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在翻过第三页被涂满的纸页后,黑铁质大门上的小门将将打开,穿着军服的男人对着开门的卫兵点了点头,撩到帽檐内的金发没有遮掩住眉眼处的疤痕,那很清楚,就算隔着一个街道的距离法瑞尔也看的很清楚。

在男人按下帽檐快步走过时,法瑞尔站起身,怀里抱着稀稀落落的一大把报纸跟了上去。

柯林斯走的很快,长腿迈开的频率又高又稳,法瑞尔跟的并不紧,他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在街上跑起来的话,反而更会引人怀疑。

穿过市内的图书馆,柯林斯拾阶而上,顺着帽边流下的汗珠打点的皮肤有些透明,法瑞尔在门口守了许久,直到柯林斯抱着几本书出来后,被取下的帽子再次带了回去。

走过街道转角,法瑞尔把手里的报纸塞到了垃圾桶,脱下的外套翻过面挂在了臂弯里,在他跟着柯林斯转弯的同时,金色的发丝晃过眼角,被脱下的衣服在半空铺展了开来,法瑞尔躲在衣服后面,一拳砸上了对方的肚子。

银色细长的手枪脱手掉在了地上,法瑞尔转身躲过踢向下体的一脚,被咬开的钢笔套滑进嘴中,笔尖的尖端插上对方后颈的瞬间,法瑞尔伸出一只手臂阻止了柯林斯脸朝下摔在地上的事情发生。

你活动的城市,就是你的堡垒。

这是史蒂芬斯教给他的第一句话,如果连附近街道的走向都没法弄清,恐怕自己的任务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制式的军帽滚到了地上,法瑞尔捡起衣服抖开裹在了柯林斯军装的外侧,用过一次的钢笔上沾了点血迹,在盖好帽头塞回口袋后,法瑞尔弯下腰把男人背到了身上。

这个转角是通往哪里的。在来往米兰的路上他就已经背下,柯林斯是如何发现他跟踪的法瑞尔尚且不知,但是既然暴露了,那就只能改变现在的计划进程。

掰回了银色手枪上的保险,贴在脸侧细弱的呼吸让法瑞尔深吸了一口气才定下神来,他的后背紧贴着柯林斯的胸腔,起伏的弧度昭示着对方生命的存在。

他活着。

这个想法从没有过的强烈,又是如此绝望的燃烧在心里。

他害怕得到任何一种结果,无论是背叛还是任务,这不是一个适合在隐藏身份下生活的家伙,他训练过、实践过,所以更加清楚其中的痛苦,双面人并不是像笔下书写的那么容易,你用一个身份活着,接受着一份善意,你另一个身份在执行的,却是毁灭这一切的举动,一个好的演员要懂得调动自己的感情,可惜如果真的带入了感情,那么最后还要做到的就是能了无情谊的下手。

从街巷的路上躲过了行人的注目,法瑞尔没有回到公寓,那里并不适合他接下来要做的。

顺着台阶往下,头顶晃动的光线越来越稀薄,在推开上锈的铁门后,法瑞尔把柯林斯放在了一张焊死在地面上的椅子里。

拉到两侧扶手上的胳膊被麻绳一圈圈缠绕好,法瑞尔脱下了对方的长靴和袜子,赤裸的脚面接触到湿冷的地面,虽然还在昏迷,柯林斯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在把四肢都捆覆在椅腿上后,法瑞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柯林斯对面。

他双手交握的看着眼前男人的脸孔,金色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头顶晃动的灯泡总让法瑞尔有种会有金色粉末落下的奇妙感,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金发支棱在额头旁,脱下右手的手套摸了过去,疤痕很长,从眉尾一直延伸到头皮内侧,凸起的痕迹甚至能感觉到当时流出过鲜血的黏腻。

收回的指腹上密布着汗液,法瑞尔坐回到椅子上,沉默的等待对方醒来,他可以用任何的方式唤醒柯林斯,但是那必然都不会特别舒服,他在给自己一个整理思绪和冷静的时间。

歪着脑袋的金发男人随着麻醉剂消退的余韵而慢慢转醒,脖子上肌肉拉伸的疼痛使得眼睑抽搐的抖了抖,紧闭的瞳孔花了大概三四秒的时间才接受了环境的亮度,以及把焦距对准了坐在面前的男人。

柯林斯睁大眼,从尾椎激起的疼痛让他哭了起来,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的。

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法瑞尔还没开口就被对方不断滚落的眼泪打的焦头烂额,摘取下两只手的手套,被压在手套内侧的假肢脱离了拇指,双手落在了柯林斯的肩头,法瑞尔想捧起金发青年的脸孔,他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质问对方,他想过柯林斯醒来后可能会有的任何一种反应,但显然不包括现在这种。

“你的手…”柯林斯咬着下唇,他没法阻止自己崩溃的情绪,从他摆脱药剂到完全清醒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一遍遍的确认尾椎上的胎记还存在着,他不敢相信在自己遗忘掉一切的那段时间里,如果法瑞尔死了,如果胎记消失了,他该怎么办。

“只是少了一截而已。”在战俘营的过去会成为伴随他一生的噩梦,但是法瑞尔不会把它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他的痛苦,不需要其他人来陪他承担。

“为什么你会在这?”双手抓着柯林斯的脸侧,法瑞尔弯下身从上方俯视着这张好看的脸孔,映照在瞳孔里的眼眸漂亮而精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的新兵、不是那个一来就盯上喷火式战机的优等生、不是陪在他机翼的福蒂斯二号、不是那个找他索要最后一根烟卷的柯林斯,他穿着德军的军服,站在意大利的国土上,身前保护的是可能制造出杀死数万盟军武器的科学家。

有什么错了,他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个点开始。

发白的嘴唇颤了颤,柯林斯的脖子梗着向后拉扯,但是法瑞尔的力气很大,他太用力了,这让柯林斯的耳朵、脸侧疼痛起来,他不能说、他不能说。

“…我不能说。”

“柯林斯!”

法瑞尔用力的晃了晃青年的脸孔,白皙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柯林斯开始挣扎,绑在椅子上的手脚剧烈的晃动起来,他不知道法瑞尔来到这里的理由,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以为他背叛了,虽然他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解释现在的一切,可是他说不出口,他做错了,他清醒的太晚,那是他的罪孽,他不能告诉任何一人。

“求求你,别问,就不要问这个…”

手指捏在了柯林斯的脸颊两侧,法瑞尔发怒前的手劲在颧骨上留下一道道红印。

“你背叛了吗?柯林斯。”

蓝色的眼眸瞠裂到了极致,柯林斯在男人的声音里打了个颤,嘴唇发冷的蠕动了一下,他想说没有,他怎么会背叛呢,从敦刻尔克回来后,他总是会恐慌的一次次看着尾椎上的痕迹,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他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法瑞尔也不知道的事情。

一个月后英德在天空开战,他每天起飞的架次远远超过从前的总和,精神的紧张和疲惫压在背脊上,就算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个位置,确定法瑞尔还活着。

“我没有…我没有背叛你…”喉咙里卡着的酸液溢满了口腔,柯林斯闭上眼,眼球在合拢的皮肤下晃动着。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一个报告上已经死亡的家伙,他去过柯林斯的墓地,小小的一块,插着石碑,上面摆放的花束早已枯萎,手指碾过的叶瓣在空气里化为灰烬。他甚至没有悲伤的时间。

抽出别在腰后的手枪,法瑞尔咔哒推开弹夹,他的所有想法都告诉着自己相信眼前这个人,但是除非柯林斯能给他一个荒谬而圆满的理由,不然他做不到,他可以忘掉那些疼痛,可是他没法容忍。

柯林斯是特别的,这个男孩从进入他的视野开始,他就是特别的。

金色的碎发、黛蓝色的眼睛,弯着嘴角笑嘻嘻的和自己插科打诨时,很像,很像他记忆里那个永远离开的人。

父亲自杀的第二年,母亲就病倒了,他在街巷里为一口食物、一管药剂而挣扎时,史蒂芬斯看上了他,可惜他没有等到对方的帮助。

那个金发蓝眼,美丽而精致的女人死的时候枯萎的就像一朵没有养分的鲜花,他不敢去触碰对方深陷的脸孔。

“在战俘营,有一向活动…”

一开始的苦力劳动并不是最痛苦的地方,虽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敌人所做,但是为了存活下来,没有人有选择的机会,当然真正活下来的,其实也不过他们寥寥几百人。

掉在地上的子弹乒乒乓乓的砸出了声响,法瑞尔留了一颗,接着飞快的拨动着转轮,咔哒哒的响动伴随着柯林斯瞳孔上映照出的恐惧。

“…互相殴打的两人,失败的一方会失去一根手指。”

举起断裂掉一截的左手,法瑞尔当然记得刚刚柯林斯崩溃时所说的话,果然在视野接触到手指平滑的断裂点时,金发青年开始发抖,绑在手腕一侧的绳子摩擦着皮肤的表面,指尖发红青紫的开始充血,在法瑞尔觉得对方快要昏厥前,手枪转了个方向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他有恐惧的东西,那一定是看着被他放在心口的那些人死去,发生经济危机后的两年,他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有人自杀,或者家庭分崩离析,人死后也就是一块干瘪的皮包骨头,上帝不会拯救他们,就算母亲祈求过再多也是一样。

敦刻尔克的沙滩上,那道余晖,太美了。

在回过头看向海面的交界时,法瑞尔想,柯林斯已经回去了,在那片对岸。

他想要回去,就算是没有任何工具,就这么游回去,等着对方爱上那种呛人的味道,也许他会告诉柯林斯些什么。

“我以为你死。”这是他回到伦敦后最坏的结果,最坏最坏的,他在那块肮脏、血腥的地方挣扎着活下来,他爬回了那块土地,但是柯林斯死了,葬送于天空之中,和他的双眼一样的天空。

手指按压在扳机上,柯林斯的嘴唇抖的像个中风的病人,他没想到法瑞尔会这么做。

尾椎上胎记的灼烧感越来越明显。

“咔。”扳机扣了下去。

“我杀了人!”柯林斯尖叫着喊了出来。

“…我杀了人,是间谍,是英国的间谍,我犯错了,我犯错了,我…”

捆绑在椅子上的身体难以抑制的打着冷颤,虚汗顺着额角打湿了眼前的一切。

杀人也许并不是最后那根稻草,但是从清醒开始,他却必须假装自己还在沉睡,那个被录制下的过程一遍遍的重复在眼前,每次在看完一切压抑下呕吐的欲望躲进厕所时,他都会希望自己没有醒过来,然后手掌按压在了尾椎的胎记上。

基地上空的日光很好,他拿着头盔正在抱怨,法瑞尔还是平时的模样,夹着烟用力的吸着,他说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

“你不能想想好的,比如一定会回来,肯定完成任务。”转着头盔的柯林斯不满的说着,他是个很容易被身边人影响情绪的人,法瑞尔从来不会表现出干劲满满的样子,这和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完全不同。

“我身后没有任何人,我眼里看到的就是属于我的所有,这还不够吗?”法瑞尔好笑的看着紧张的抖腿的男孩,他算是一手把对方从新兵带到了现在,柯林斯缺乏战斗经验的情况在这会很普遍,所以他并没有嘲笑或者调侃对方。

“我总是会想,正因为我们在劫难逃…”低下头拍了拍衣襟上的烟灰,法瑞尔抿着唇哼笑着继续道。

“…万物才显得更加美好啊。”

那是一句叹息,它夹杂着很多情绪,柯林斯知道这是安慰,但是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他的地方,像彗星燃烧的尾巴,他泪流满面,蹲在了地上。

这是上帝的恩赐。

懵懂时所记住的那句话,随着时间慢慢被遗忘。

不,他不是忘记了,只是觉得答案太过荒谬,灵魂伴侣?一个没有上帝、没有拯救的世界上,真的会有那种东西存在吗?

小时候他还会思考,既然这个胎记是他出生就有的,那么对方要不和他一起出生,要不就比他年长,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次次想着,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结局,总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

但是他没有得到,在他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存在,那块胎记滚烫发热的当天,他就失去了法瑞尔。

他不敢再怀疑灵魂伴侣的真实性,那块平静后再也没有任何起伏的胎记成了他唯一的藉慰,只要它没有消失,只要它还在,法瑞尔就活着。

“柯林斯…”手枪掉在了地上,法瑞尔扯着自己绑起来的绳索用力拉扯,已经颤抖到痉挛的金发男人垂下头,鼻孔里渗出的血滴落在了大腿上。

“…柯林斯!”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割开了绳子,法瑞尔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柯林斯向前倾斜的身体已经软软的滑向了地面。

拇指抹在了上唇旁,划开的猩红痕迹熨烫在了皮肤表面,柯林斯脱力的靠在法瑞尔的怀里,因为情绪激动而翻滚起的呕吐感押解在了胸腔。

合上的铁门砰砰的被敲响,正在试图扶起柯林斯的男人抓起手枪对上了推门进来的女人。

“猎犬,别激动,我是知更雀。”

举起双手试图露出个友善的笑容,等看清地下室里的情况后,女人喔了一声,也不管法瑞尔还瞄准着自己的手枪,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蹲下,掏出手帕擦在柯林斯满是冷汗的额头上,名换“知更雀”的女人歪过头有些狡黠的开口道。

“你通过了检测,不过你和长官学的这手实在太厉害了。”脸上漾起的笑意在法瑞尔的瞪视里僵持住了一秒,女人停顿了片刻后做了个歉意的姿势,接着示意法瑞尔把人抱起来,柯林斯的情况她还是知道的,如果说药物对大脑没有伤害她是不信的,但是情况摆在面前,要是在规定时间里柯林斯没有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计划要败露了。

“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抱在怀里的身体轻的超乎法瑞尔的想象,柯林斯的身材比他还要高上一些,虽然腰细腿长,但这绝对不该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当然,毕竟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工作。”给了对方一个单眨眼,女人捡起地上遗落的书和鞋帽,轻快的跟了上去。

法瑞尔所在的地下室下层就是可以通往市外的地道,上面则是隐蔽点,如果身份被发现,只要能逃到这里,基本都可以活着离开境内。

上层的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个水池一个厕所外,木板的下面就是救急的食物,法瑞尔在踢开门时想到了自己居住过的战俘营,像一个监狱,连窗户都是没法完全打开的。

“听说你是长官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那后来怎么去做飞行员了?”

双手撑着脸颊看着法瑞尔把青年的外衣脱下,手腕处的勒痕虽然隔着衣服,但因为柯林斯挣扎的太过厉害,已经整个乌紫了起来,不过这没关系,因为对方根本不会关心这家伙是否受伤了。

“要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要么就给我闭嘴。”脱下军服放到了一边,柯林斯的鼻血已经止住,但是身上汗的透湿,攒紧的指节渐渐因为缺血而青紫起来,法瑞尔试图分开它们,在不弄伤对方的前提下。

“长官知道柯林斯的存在,你的请柬就是我让他弄来的,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这是长官给你的考验,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等他醒了再告诉你,不过你最好快点,他并不是自由身,如果不能准时回到那家伙身边,他的身份可就保不住了,比起你来说,他的身份可更有价值多了。”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安娜搓了搓发热的脸颊,手指挽起了袖子,五指活动着伸展了一下,那样子就是告诉法瑞尔,你要是不动手,那就我来。

“出去。”

“什么?”

“我让你出去。”

压着嗓音说话的语调激的安娜一个激灵,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方很不好搞,但那可是个飞行员啊,这一次任务飞行员是很重要的一环,而且还必须有经验又老道,这在英国都是队长级别轻易不能动的角色,所以在得到数万战俘后,长官首先就提出了要置换飞行员回来。

“好好好,你只有十分钟,虽然你很重要,但是如果破坏了计划,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身侧的门带上的同时,法瑞尔弯下腰,额头抵在柯林斯冰凉的眉梢上,声音又小又轻的低喃道:“你醒着的对吗?”

闭着眼的金发青年瑟缩了一下肩膀,眼睑掀动了几下,然后小心的睁开看向面前的男人。

“这…很复杂…”柯林斯声音颤抖的说道,他并没有欺骗法瑞尔,但是他没想到那个受训的间谍“猎犬”就是对方,他还不够了解这个男人,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

在被逼问脱口时,他甚至想死掉就好,他本来也已经死在了那群医生的手里,之后的一切,完全是噩梦的开始。

“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在我带走那两个家伙时,你会和我一起回去。”

尾椎处的热力缓缓的流淌过周身,柯林斯眨动着眼睫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没有告诉过对方,他也不知道那句可以触动法瑞尔的话语到底是什么,一切都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概率,现在他希望那个概率不要发生,这件事他一个人知道就好,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TBC

注释:

1、法瑞尔父母的死亡,就是1929年-1933年的世界经济大危机,二战也与此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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