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戏子》
名曰祺,实为棋,被生活布局的一颗棋子罢了。
我是一个戏子,每天转动在台上吱吱呀呀演戏的那种人。演绎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貌似沉浸其中,其实跟我无关。我已经无感了。太久了,我活了十八年。其中的十五年我都在演戏。
从小我就不知道我的父母亲是谁,做什么的,在哪里。从在襁褓里嗷嗷待哺,我就被丢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半死不拉活。连哭都不会了,被戏班里的师傅拾进门里时尚存一息,脸色发紫。当时师傅怜悯我,煮些米粥喂我,盼我活下来,嘴里直念叨“上天有好生之德”。所幸我命大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长到三岁拜入师傅门下,堂堂正正学起了戏。
师傅虽善,教起戏来却一板一眼,严肃得很。常常因为我学得不专心或者唱不出那个韵味,罚我跪还不准我吃饭。当时我怨念颇多,现在想来却是师傅对我那真是极好的。
在师傅严苛教诲下,我学得认认真真,许是也有几分天赋,没几年我也可以有模有样唱起戏来,梳洗打扮一番,往那儿一站也是像模像样。记得当时师傅一脸肃容对我说“丫头,你入了这个行当可是一辈子,你再出不来了。但是丫头你记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戏,品足了味,才唱得出那个韵。唱得出人生,你才算得上是个好的,可是于心于情我宁可你永远唱不出来那个味儿。”当年我似懂非懂,只记得师傅那神情,以及那温柔宠溺却带着丝丝疼痛的眼神,这辈子都忘不了。
之所以一直提起“当年”。是因为师傅已经故去四个年头了。我十四岁那年,师傅因病去世。那时师傅把我叫到床前,说,从此以后,你叫“祺”,祺祥如意的“祺”,冠我之姓为“赵”。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师傅原来姓“赵”,师傅就是师傅,永远是师傅。只是极偶然的某些时刻,我零星听到有人提起师傅名讳——流扬。“赵流扬”,好一个清逸洒脱的名字,一如师傅的眉目如画。不错的,师傅故去时,只有三十六岁。容貌是极好的,是戏班子的台柱。他拾回我那年他不过也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眉目无双。他与我不同,他是打小被父母送进戏班,因着脱俗的容貌还有清冷的气质,以及极高的天赋被戏班的名师收入门下悉心栽培,不负众望一举成名。
我虽是被师傅抱进门,却并不是没有人说的。只是因师傅的身份摆着再加上我是他一力承担,靠他自己养活的。别人就算想说什么也是说不得的。可是在师傅故去后,曾好一段时间,我被人各种欺负凌辱,我当时很委屈并不知道他们仅仅是为了向当初被师傅一力护着的我泄愤,发泄不平罢了。
渐渐地,时间久了,再加上我性子不刚硬,别人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丝毫不反抗。他们觉着无趣,便慢慢不再理会我。我也得以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师傅去世后,我也渐渐了解到,“戏子”二字本身就是一生难以磨灭的屈辱,在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眼中。戏子就是个无比卑贱无比低下完全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行当,甚至于比“妓”还不如。这是之前被师傅好好阻挡起来没有渗入我生活一星半点的残忍真相,也是所谓的现实。我方才理解师傅当年眼中那伤痛的来源。
原来,我们都是被抛弃被放弃被遗弃的人。
后来的后来,我成为了名角。站在师傅曾经站过的台中央,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我好像沉浸其中,却又好像脱离在外。笑着的是别人的笑,还是自己的欢乐。流着的,是别人的泪,还是自己的伤悲。通通不得而知。我只是一次次唱着烂熟于心的唱词,一次又一次演绎着同样的故事,看着台下的人为着这故事,泪落如珠,欢欣鼓舞。我的心是麻木的,一如我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只是一遍一遍演着唱着说着舞着,慢慢的,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我的生活还是别人的人生。也许是我,也许不是。但是不得不承认,那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融入我的人生,我的血肉,我的骨骼,不可分割。
不是没想过抗拒,但是抗拒又能怎样呢。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从我降生于这个世间开始,早就有了既定的轨迹。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这个轨迹而动,无非是早与慢,缓与急的区别。无力更改,无法变动。
我是我,又不是我。我有名字,师傅取的——“赵祺”。读着读着却像极了“棋”。我不知道这是师傅的本意,还是我悲观预言的可见未来。我竟忘了师傅给我取的究竟到底是哪个字哪个名。我究竟是谁,是戏里的那个人,还是戏外的那个人。或者说,戏里戏外我早就分不清。到底何为“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早就在人生这盘棋里,迷失了自己。我再找不到来时的路,开局的落子。因为我也成为了这盘棋里的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如我每日唱着的那些故事,那些人生,是我非我。似是而非。
我唱着的,也就是我的人生。我也不过就是被生活戏弄的可怜之人,一个籍籍无名的布局棋子罢了。一个不记得自己名讳的戏子。而已。我是戏子,我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