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你在哪里

1.

“我闯荡江湖去了。”

11岁那年,我攥着从家里翻来的一堆硬币,无比郑重的对她说。

“别来找我,侠客是不会轻易回头的。”

她站在门旁看着我,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屋里跑去。

唉,小姑娘一个。

我心头轻笑。

征途不顺,脚程未动,就被她领来的大魔王半路截下。

“你和小蕊说你要干什么去?”

大魔王遮天闭月,挡在路口。

心一横,我干脆歪着脖子开嚷。

“我要闯荡江湖去了!”

母亲大人斜着眼盯了我会,无比慈爱的说,“你先说说你那手里的钱哪里翻来的?”

我愣着,一时没敢回。

夕阳外,小弄口,稻花香里说丰年,我的脸肿一大片。

多年后的某个夏天,我在QQ上和她说,我终于要出去啦!

她问我,决定好了去哪里么。

我在键盘上一通噼噼啪啪。

“杭州。”

不一会,收到她的讯息。

“去吧,每年清明放假就来看你。“

我抓起拖鞋就杀到隔壁。

边搏斗边问,“你报了好没,要去哪?”

她甩过来一只拖鞋。

“重庆。”

那个夏天,我们热情的说了再见,然后痛快的奔赴自己人生的新城市。

2.

我和谢小蕊隔三差五便会通电话,这天一接起电话便觉得她神秘兮兮。

“我遇上件烦心事,有个人一直莫名其妙给我送玩偶,还常在教室门口等我。”

我说“你收都收了,喜欢人家不?”

“刚开始送我的都收了,后来觉得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了,后面的都被我拒绝了。”

说完叹了口气,又说。

“这人太烦了。”

我说,“你要是真不喜欢人家就当面何人好好说清楚。”

她沉静了会,说,“他要是再来烦我,我就砸死他。"

我想,谢小蕊这样怕是找不到男朋友了。

几周后,她在电话里隔空咆哮。

我有男朋友啦,快来恭喜我,哇哈哈哈哈哈。

我捡起惊掉的下巴,忙和她道喜,暗暗担心那位男同胞的身心健康。

她又接着说,我快被那人烦死了,就去篮球队随手抓了一个当我男朋友。

我琢磨着这个“抓”字用的真是好。

“他打篮球的时候超帅的。”

恋爱其实是一件挺荒诞的事,因为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自己,所以啊,谢小蕊同志,你以后可要温柔一点,好么。

一小时后她回我。

老娘正在给花松土,没空理这种傻逼问题。

我还记得小时候,她用力扒开我家的门,带着哭腔和我说她养的花放在窗口,不晓得是被什么鸟啄了去,只剩下一枝光秃秃的花杆子。

我放下铅笔,双指朝天,定是被那采花大盗偷了去,别急,我替你抓回来。

我就把家里煤气灶拆了,做成霹雳金刚圈转身出去抓贼。

后来关于这事,她说,算啦,我以后再也不种花啦。

那时候她一脸坚毅,这种神情,我只在她少先队宣誓时见过。

后来关于这事,我妈说,你以后要是再敢随便弄煤气灶,我就先弄死你。

她买了玫瑰种子,种在寝室。

她说她算好了日子,应该等他生日前就可以开花,到时候剪了送他。

然而现实残酷,芽都没抽就黄了。

谢小蕊贼心不死,又撒一把,边浇水边说,等中秋节送他吧。

种子敢死队前仆后继。

她苦做功课,再次定下豪言,等圣诞了一定要送他。

这回进度条终止在新抽出的花苞。

她对着花盆咬牙切齿,老娘一定要种出玫瑰来,不然就打一辈子光棍。

经历过前几次失败后,这回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小花的成长,每过几天便去咨询她老爸。

谢大叔可是养花专家,有了专属顾问,这回撒下去的种子十分配合,一点点破土,一点点抽芽,一点点成蕊。

在万众瞩目下,小小的种子终于开出了一朵花。

开出了一朵月季。

她老爸逢人便夸,看看,这是我女儿在自己养的月季,多艳!

谢小蕊望着开得灿烂的的月季,想起自己立的flag,一阵痛心。

3.

然而很快,她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一天晚上,我刚接起电话就听到她的声音像冲锋枪一排排扫过来。

“老娘分手了!分手了!你快滚过来!”

我挂了电话,立马跳上去重庆的动车。

到的时候她正在上课,我从后门溜进去,悄悄坐到她身后,戳了戳她。

她回过头看到我,愣了几秒,一声咆哮。

“我靠,你怎么来了!”

撼天动地。

所有人的目光中齐刷刷集中到我。

在全体师生的注目礼中,我面无表情的抽回手,艰难的挤出个笑脸,一步步缓缓退出门外。

一阵脚步响起,她追了上来,笑的没心没肺。

“你来干嘛的,吃火锅么?”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你叫我来的啊,同志!”

她一把拽过我的手。

“昨晚喝多啦,分手嘛,屁大的事,走,吃火锅去。”

我摸了摸12小时的车票,真心疼自己的屁股。

我们围坐在桌子旁,看着血红的汁水沸腾。

她说,前阵子,因为玫瑰那事,和我爸扯了挺久,我估摸着也快毕业了,然后就和他说了我有男朋友了,毕业后没准就不回来啦。

“我爸不让。”

“就这么给断了?”

“没,本来这事儿我和我爸慢慢说说倒没什么,关键那小子怂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隔着火锅冒出来的热气,问她,“什么怂了?”

“我和他说,我告诉我爸咱俩一起的事,我还说以后我们就一起打拼吧。”

“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他在那儿支支吾吾半天,后来说,要不你再想想去哪里发展空间会比较大。”

“我他妈顿时就火了,你说,一个男人还磨磨唧唧的。”

“脱我胸罩那时候多干脆啊,算我瞎。”

“我把那盆玫瑰,不是,我把那月季抱出来,当着他的面给折了,扔他怀里,我跟他说,这是老娘给你种的,拿着滚!”

“妈的月季刺真多,扎的疼。”

我一时无语。

她边讲话边夹食物,不停地往嘴巴里塞。

最后两腮圆鼓鼓,嚼了几次,大口咽了下去。

“真辣,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举到半空中,“我这么酷的人,才不要玫瑰,我要的就是月季,他不要我,我又不想他,反正是我甩了他,我就要留在这里,去他妈的,反正老娘最酷,干杯!”

我叹了口气,举起酒和她的杯子碰撞在一起。

4.

半年后,我和她各自毕业。

于是在2011年的夏天,她果真如那天所说的一样留在了重庆。

我们在共同道别了这个城市若干日子后,分成了2个坐标,我拎着行李,一言不发,孤零零又回到了原点。

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我回了家,却反而觉得我才是被遗弃在外头的人。

她告诉我,其实一个人在外头挺好,不用听她家老爷子唠叨,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

我隔着电话拼命点头,说酷死了酷死了。

“就是小餐馆吃多了会突然想吃家里的菜,说真的,有时候没听见他的声还有点不习惯。”

客厅里我妈和她家老爷子正在打麻将,谢叔叔突然一开嗓,“胡啦胡啦。”

我把电话开了免提。

“你自己回味下。”

电话那头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刚挂电话,门就被推开了,谢叔叔一脸笑容坐到了我旁边。

“小张啊,刚是和我家闺女聊着么?”

我点点头。

“唉,她最近怎么样,我打电话过去她老说忙忙忙。”

我说,“叔叔,她现在挺好,就是怪想你。”

“死丫头,想家里还不回来,非一个人跑外头瞎折腾,你说一个女孩子家净往外跑算什么事儿,下回你们再聊起来,你可得帮叔叔劝劝,让她早点回来,家里多好。”

我忙点头,生怕他一路讲到天黑。

谢叔叔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什么,返身回来。

“小张啊,你帮我看看我这个手机,听说你们可以用那个什么软件,不用打电话,直接在手机里头可以聊天,发照片的,这样子,我一发过去,等她空的是时候就好看到啦。”

我应了声,“叔叔,那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装,一会教你怎么用。”

谢叔叔一笑,脸上褶子都数不清。

后来她去了一家设计公司,那几天老在半夜打我电话吐糟社会欺人,工作不易,那段日子我不胜其扰,天天带着熊猫眼。

过了几天她又飞来电话寻仇,义正言辞指责我帮他老爸注册了微信,现在她打开手机就是十多条的语音消息,坐车几乎可以听一路。

再后来聊的就渐渐少了。

她说交了个男朋友,先凑合着过日子。

正当我还没回过神来时候,她就披着大波浪风风火火的出现在我面前。

老邻居,好久不见啊。

不巧我刚遭遇低谷,头都没抬一下,边吃烧烤边喝酒。

见我没搭理,她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你看这刚买的鞋好看么,哎呀,男人家装什么深沉嘛,遇到什么事啊,别忧郁啦。

我抓起杯子,洒在地上,说,“敬你。”

她二话不说脱了鞋子,朝我打来。

我手一挡,鞋子化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我俩的视线最终随着鞋子一起落在一旁的垃圾堆里。

我转身过去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拍拍她说,“别忧郁啦,干杯。”

她没说话,紧接着另一只鞋也朝我飞了过来。

然后,她也朝我飞了过来。

我冷汗一冒,“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这么野。”

她踹了我一脚,“本姑娘现在没鞋了,背我回去。”

我大汗。

我问她近来如何。

她带着一点倦回答,老样子。

我琢磨着这个老样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时候,突然耳朵传来一阵痛疼。

“你是不是把我在重庆的地址给我老爸了?”

我回忆了下,好像是有这码事,一点头,耳朵又被拧住,痛的我大呼饶命。

“我爸上个月突然来了,开门一瞬间吓得我半死。”

我放慢了脚步,开始脑补画面。

她接着说,“周末一大早,我都还没起床。”

我开始给画面配上BGM。

“问题是,那时候我男朋友也在。”

我开始给画面加上马赛克。

她怕了我一下,“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连连点头。

“后来呢,谢叔叔怎么说。”

“他啥也没说,给我们下楼买了早饭,还给我带了一盆子月季。”

我笑的不能自己。

“后来你男朋友和岳父相处的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

“俩人从早上开始扯足球,军事,后来又下了一下午象棋,看的我都睡着了、”

我啧啧称奇,你男朋友可以啊。

她说,“他现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老爸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闺女。”

我点点头,“我很早就这么觉得了。”

她锤了下我的脑袋,“不过那次以后,我爸微信上找我的频率就少很多了,也好。”

她的话四散在夜空中,就像她的来去,转眼就消失不见,只在我们的城市留下了一双高跟鞋。

5.

2014年的春节,我在噼噼啪啪的烟花声中打电话过去。

响了许久,终于传来她的声响。

我说,“你怎么还不发我红包”。

她说,“你先别吵”。

我嚷嚷,“不行不行,红包红包”。

她沉默了会,小声说,“我爸快不行了”。

我继续嚷嚷,“没你的红包,我也不行啊”。

她没说话。

我突然回过神来,找了安静的角落,抓着电话,又问了句,“你说谢叔叔怎么了?”

再次见面是在医院。

“抽烟抽了大半辈子,这几年又操劳过度,后来就成了癌。”

谢小蕊坐在大厅的长椅上,说话的时候不带一丝表情。

“我爸老说没事没事,多休息休息就好了,要不是我妈逼着他,他还真不打算来医院瞧瞧。”

她仰着脖子喝了口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声,只是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头发直落落散在四周。

终于不再说话了。

我看着她,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像是度过一个世纪,她终于抬起了头,拿手抹了抹嘴。

“这几天太累,刚睡着了。”

我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你男朋友呢,过来了么?”

“大过年的,我都没告诉他这事。”

我沉默。

她抬头看了看我,缓缓的说,“我还没想过能和他多远,在重庆有时候会特别想找个人依赖,能让我在对抗完世界后,可以有地方温软的让我蜷缩,我也会想,说不定一起走着走着,真到了某天有了我们温馨的小家,我就真的成了他的太太。”

相处太久,她冲着洪水猛兽们怒目而视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我突然感同身受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另一座城里一个人的一天、一年、一段孤独。

我更惊讶的发现,我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强颜欢笑,甚至觉得,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原来我也早忘了她仅仅是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罢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她边上。

“我陪你,哭一下吧。”

她一声不吭,甩过来个水瓶。

“腿麻了,背我回楼上去。”

水瓶砸的我生疼。

那年春节,她突然成了与世界最格格不入的人。

我们站在大桥上,她一动不动看着对岸升起的朵朵烟花,无比绚烂的碎开在自己的眼里。

忽亮忽暗。

一片繁华后,四处无声,冷清寂寥。

我被江风吹的不行,猛吸鼻涕。

她突然转过头来。

“医生说我爸这几天稳定了点,我回一下重庆,2天就回来。”

我搓搓手,点点头。

我去机场接她的时候,行李把我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

她带回来了一盆月季。

她说,“这就是那天我爸带去的。”

甩上车门,哈了口气。

谢小蕊淡淡的说,“我辞职了。”

我把安全带扣上,发动汽车,带她回家。

我们一言不发。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会觉得太快,但更多时候却在漫长的折磨人。

她硬生生的回到了这座城,回到了这片生活里。

谢小蕊斩钉截铁的说她断了挂念。

她本就不是大富之家,住院费、药费一天天的去,也终有到底的一天。

接谢叔叔回家时候,她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那盆月季就迎着光,摆在正中的窗头。

谢叔叔那时已说不大清话,搁在床上,看着月季,用指头不停的点点,又不住的看着谢小蕊,嘴里一直念叨什么。

她伏在床前,拿耳朵贴着谢叔叔。

隔了会,终于听懂了些,她抿着嘴,愣在那儿,久久不说话。

我一急,拉过她小声说,“你爸问你什么啊?”

她摇摇头,走回床前,轻声对谢大叔说,“爸,阿伟不会来了,我和他分手了。”

那一刻,我觉得谢大叔眼里闪过些什么。

几天后,谢大叔便不在了。

所有喧嚣都沉淀下来后,谢小蕊终于再也不用去扮演那个强硬的角色了。

她趴在谢大叔躺过的床上,哭的特别凶,仿佛是一场酝酿了多年的雨,倾盆而下,把一切都宣泄的干净。

“我和阿伟说要回来照顾我爸,我把工作辞了,他说他要跟着我一起回来。”

她靠着墙,垂着脑袋和我说,“他跟我说反正重庆也不是他的家,不管到哪里都一样,只要我在就好。”

“他都快升职了,还和小孩子一样说辞职就辞职,你说他是不是傻逼。”

“我说,我们分手吧。”

“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很酷。”

我默然。

6.

2天后的下午,天很蓝,穿着白净衬衣的年轻男子站在楼下。

谢小蕊惊讶到失语,半晌终于挤出几个字。

“你怎么来了。”

阿伟没说话,冲上前一把将她紧紧埋进自己的怀里。

“我要娶你。”

阿伟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楚。

“打你电话不接,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我辞了工作,从重庆跑到了这里,可是我觉得自己应该还行,愿意和我一起从头开始么。”

她眼里止不住的泪。

“你这人是不是傻逼啊,是不是智障,没事喜欢这么瞎折腾。”

阿伟紧紧抱着她,再也不松开。

在房间里,阿伟看着谢叔叔的照片,叹了口气。

“要是您还在就好了。”

阿伟告诉我们,那天,在重庆遇到谢叔叔,俩人杀了一下午象棋,难解难分,最后看着趴在一旁睡着了的闺女,谢叔叔撤了棋子,把他拉到自己跟前。

“我女儿嘴倔,但心软的很,打小就这样,拗不过她的时候就让着她点,不管她在哪里,只要她过的好,我就放心啦。”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俩以后能不能成,但是我觉得你这小伙子还不错的,现在就只能拜托你啦。”

“好好待我女儿吧。”

阿伟说,那天谢叔叔加了他微信。

阿伟摸了摸谢小蕊头发,“谢叔叔说你老不回她微信,有时候他特别想你,又不好意思告诉你,所以只能来找我,让我偷偷拍几张你的照片发他,后来有段时间,他突然没了信息,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问你说没事,直到过完年你匆匆回了重庆,我心想这回一定要找你问个清楚。

“没想到你却悄悄辞了职,还跟我说,跟我说,分手。”

我对我自己说,我一定要来,可是我并不知道你到底住在这座城市的哪里,微信被你删了,电话你不接,直到前几天,谢叔叔的微信突然回我信息了,我惊讶之余才知道这是你妈妈在整理谢叔叔遗物时翻到了他的微信。

你说我不要因为你而辞了工作,可是没了你,那个地方对我而言就没了任何意义,可能你都忘记了,大一那会天天在教室门口等你的我,天天想破脑袋想约你的我,,天天送你小玩偶的我,正是因为你在重庆,所以我才会留在了那里,我要和你走一样的路,过一样的生活。

这是我老早、老早以前就决定好了的事,我和你一样倔。

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想尽办法让它长出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来。

阿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来。

戒指上面的月季花卉显得特别精致。

谢小蕊,我爱你,嫁给我。

谢小蕊满脸眼泪,捂住了嘴拼了命的点头,生怕这个世界会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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