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白,怎能做诗仙呢?诗仙不是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吗,却将人间相思吟得如此有味道,有质感。落入情网之人,大抵逃脱不了相思之苦。中国是个言情的国度,喜写爱情,大多是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终成眷属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生难为夫妻共枕,死可有化蝶双飞;《孔雀东南飞》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恋人终成连理枝、比翼鸟。在人世不能相爱,便死。更甚之之,“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爱到超越生死的界限,爱到沧海桑田,仿佛这才是情之至也。
只是,这种爱我不喜欢。它太炽热,热得可以灼伤人,它太浓烈,烈得驾驭不了。还有一种爱,它是顾嫚桢道出的“世均,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它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它是宝玉的遁世,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还记得《罗马假日》的结局吗?公主最后眼含泪花的转身离开,这种结尾终究是好过来个私奔大团圆结局吧。不是不爱,不是命运,也不是魔鬼在作祟,而是人生所固有的缘故,人与人的位置关系所致。现实中多是这种尴尬的爱吧。
徐枕桠的 《玉梨魂》 不就是如此彻头彻尾的爱情悲剧吗。都说“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太红粉,太莺艳。徐先生的笔触是古典的,华丽的,但也真的是人性的,真切的。现实中的他的确演绎了才子佳人般的圆满爱情,而他也真的懂得,懂得情丝缕缕,缚不可解,懂得情海茫茫,沉而不起。
何梦霞,也算是才子了。和所有的才子一样,渴望佳人来配,不必倾国倾城,但愿为天下第一多情女子。正值维新变法之际,赶上家道中落,穷途当哭。也遇到了相知相感的女子,却是未亡人啊。注定了风尘失意。在《葬花》一章中与梨花惺惺相惜,而付于辛夷冷眼。凄凉身世,黯淡生涯,与薄命之梨花暗合。当梨娘在树下呜咽哭泣,便是把泪流进了梦霞的心里,让那棵爱情之种生根发芽繁盛与枯萎。梨娘深知自己是薄命之人,几点颜色,一点慧根,却终究是薄命,未亡人的痛苦够一辈子品味的了,但她是多么鲜活的女子啊,曹雪芹笔下的李纨也是寡妇,可是安分守己的可怕。她一直在情与礼的那道门徘徊着,她真的怕礼法吗?这段缘是孽缘,缘越好,天越忌,情越深,劫越重。倒不如相信是她怕命,怕天妒红颜,或是怕自己配不上,配不上这等福分,李代桃僵也好,移花接木也罢,该原谅这样一个还是传统的女子。
梦霞与梨娘爱得诗意,也爱得荒唐。毕竟我们再也没有了诗媒,没有了从前的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开始,成为了心心相印的两相知,你赋诗一首来,我填词一阙去,好不浪漫。最欣喜的就是梦霞第一次给梨娘写信——“人美于玉,命薄于花,又多情,又伤情”,梨娘便如打翻了五味瓶,或惊或悲,或叹,或泣,或点首,或支颐,芳心大乱。梦霞也可爱,怕梨娘生气,或怪自己孟浪,那一夜两人必是辗转反侧。此后每次书信往来,两人都要遭此折磨了。可是,多美好的恋爱啊,慢得让人牙痒跺脚,也慢得让人真切感受了爱的绊人心。爱得荒唐也是爱得痴迷了,说出于至情而非根于肉欲,说爱是给予不是占有,徐枕桠先生的爱情观太高尚,只是现实中的他也做不到。梨娘还是死了,我想她不得不死,她怎么愿意看到自己挚爱拥抱她人在怀,她不能不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自然也不能自持,杜丽娘不是做鬼也要去追寻柳梦眉吗?梨娘终是要给自己一个解脱的。梨花与辛夷俱枯,真是落得干净。梦霞也在作者的笔下奔赴了沙场,那颗心随着梨娘死了,这个多情的人没了情还能活吗?
小说总是虚构的,但好的小说会让人沉迷得不能自拔,我总想改掉这个悲伤的结局,就让这对恋人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吧。倘若真的这样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不是太俗,是太前卫,鸳鸯蝴蝶派坚持保留旧道德,徐枕桠能写出寡妇恋爱这等新题材已然是大胆了,怎么能允许自由恋爱自由结合呢?这部小说模仿着《红楼梦》,虽不如《红楼梦》深刻,但它具有别样风貌,对翻译小说叙事结构的模仿,插叙,倒叙,日记,书信的插入都带来了新鲜之感,也是古典文化的矫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是爱情发生了之后的点点哀怨,还带着点拥有的幸福感,幸福着的窃喜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才是爱情中最无奈的味道,它是哭不来,抢不来的。是回不去,弥合不了的情。放在心口,可以氤氲一辈子。我多么希望自己经受的爱情是前者的相思,而不是后者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