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塘路

         电话的那头传来母亲抑制不住的悲伤：阿太在姐姐结婚后的第二天去世，婚礼与葬礼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不虞而至。面对电话里的母亲，我毫无防备，只能报以良久的沉默。

        母亲和阿太的关系很好。她是家中老幺，自小得尽宠爱，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阿太也视之为掌上明珠。后来我的父亲入赘来到母亲家，我自然随母亲姓陆，名字中的第二个字是父亲的姓，所以外公外婆实际上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而阿太便是母亲的爷爷。我从小便是叫他阿太，家乡方言称之为“公公阿太”，听起来很怪，但用方言说上几遍可能就已懂了大概。

        阿太信佛，他是我见过最虔诚的信徒，远好过一些变味儿的寺庙中的高僧。阿太夫妇常年住在小阿公家靠西的那件屋子里（小阿公是爷爷最小的弟弟，同样，也是我们那边的叫法）。在我印象中，那件小屋中的香炉从未断过香，诵经声也从未断过，连屋檐挂着的稻谷也有了几分虔诚。前段时间，连里买了一种熏香放在厕所熏着，味道有些刺鼻，却勾起了我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推开那扇门，吱呀门缝中传来的气味，当然远比厕所熏香好闻得多。就像我爱闻药房的那股中药味一样，我同样爱极了这股熨帖味道。阿太放下手中的佛经，变戏法般不知从哪摸出一包糖或是一包饼干，鲐背般的手摸摸我的头，然后不再顾念我，继续拿起他的经书，那咿呀囫囵的声音令人沉静。时隔多年，我再次回想起这一幕，发现那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次与“虔诚”二字接触，他是那么神圣，在青烟缭绕升腾处，在木鱼回环轻敲中。我对阿太的印象也永远定格在那一幕。

          似乎我所接触的人们都有点信佛，虽然远没达到信仰忘我的地步，却都相信阿太有沟通神明的能力。他在家中的地位很高，他也是个干净素雅的老人，我们都很尊敬他。每年家中过节（和传统意义上的过节不同，这里过节指家族祭祀先祖，祈求保佑的一种仪式），都会请阿太来到家中，由他主持。我自小就觉得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有直系才有资格。我要做的就是不能碰到墙壁，然后在某个环节磕头三次，嘴里念着祖宗保佑考试顺利，全家平安的祈祷。我也曾小声祈祷过能追到喜欢的女生，不知是否合乎规矩，反正后来一直没灵验。想必老祖宗也是极为疼爱作为家中长孙的我，从来没有惩罚过我。家中若是买房买车，或是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选定良辰吉日，奶奶便会到阿太那，敲定在哪天具体什么时候适合做事，从我出生至今的近二十年来一向如此。高考前，阿太给了我好几本小小的经书，听母亲说是阿太诵过经，特意为我挑的，大概是静心、聪慧、平安这几种，我一向对迷信保有着适度的敬畏，我没有扔掉这几本小小的经书，把它们放在母亲的车中，希望也能保佑母亲开车冷静和平安。今年母亲换车，我也不知道那几本小小的经书还在不在，那可能是阿太留给我最后的祝福了。阿太走的一个月前，“娘娘阿太”先行一步。短短一个月，接连送走两位老人，对家中是个不小的打击。一向孝顺的爷爷还有本和“娘娘阿太”关系一直很僵的奶奶都是整日以泪洗面。在周末和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情，不再像往日那样希望能和我多说上几句。听姑姑说，阿太在“娘娘阿太”走后，握着她的手说：“这一生，让你嫁给我，吃了太多苦”。阿太说了一句不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情话，我本以为这种只存在言情小说中的桥段，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这个一辈子都在和田地还有佛祖菩萨打交道的人身上。但从一向寡淡的阿太口中真情说出，还是教不少人落了眼泪。我想起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当一个男人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而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但我相信也有这么一种爱情，就像阿太他们的爱情，娶了红玫瑰，这个世界便只剩下眼前的这一支娇艳，其余的都不够看也不愿去看。我爱极木心老人的那首《从前慢》，从前的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爱一个人。

        我羡慕这种平淡的爱情，就犹如一碗清汤，就可能仅比白开水多撒了几颗盐，初时味道极淡，越喝到后来，底下的调料逐渐晕开，就越喝越有滋味，尽管在他人看来它仍是那碗清淡至极的汤，常人嫌它索然无味，但却不见它足够悠长回味，正如他们长达七十多年的爱情。爱情中若是只想着要火一般的热烈，或是沉寂如冰，那终究不会长远，若是红白交错，起伏不止，最后才归向永恒的平淡。

        家人多次强调这是一次喜丧，因为能活到九十多岁已经实属不易，但我还是很难过。一个人去世后终究是永远的离开了，无论他的灵魂最后是会回归星海，还是投胎转世，终究是不能再见到。我还担心别的，以前阿太他们在的时候，我总想着还有他们顶着，但现在似乎下一次离别就该是爷爷奶奶的了。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多岁，纵使医疗水平如何发达，想必也是离那天不会太远。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不觉想起那句“多情自古伤离别”，古人是有真余味啊。

        上周跟母亲打电话，母亲说阿太生前看着我的照片总是默默流眼泪，“是个好小孩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我想起无数个想家的日日夜夜，我想起母亲与奶奶送我来学校时流着泪不停回头，躲在墙后偷偷看我，我想起下雪的冬夜在哨位上冷得发抖，炎热的夏天训练后衣服能拧出水，我想起那天我悄悄躲在被子里朝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默默流下两行泪。

        那夜，我推开门，吱呀门缝中传来熟悉的气味，阿太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包糖，五颜六色，红的像是香炉中永不熄灭的一点火光，白的像是老人离开后留下的一抔骨灰。

        初心不忘，如狐首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