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秋向来与江北地方不同,这儿若凉若暖的秋风仿佛只是夏与冬互相交叠而留下的淡淡痕迹,短暂而平和。对于青州人来说,秋,是他们过得最充实而却最惬意的一个季节,所有人在忙于收获的同时几乎也放下了一切矛盾和争执,可以说青州普通百姓的秋,一点都不“多事”。
当然,这其中不会包括夜家人。
夜家作为青州的望族,掌管着青州一半的监察大权,而另一半,则控制在
蔄家手中。夜家与蔄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着相互交好的态度,其关系说是世交也不为过。然而,就如同天下大势合久必分一样,两家和睦得久了,必然会产生分歧,到了这一代,更是愈加严重,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文武相轻,是在和平年代挑起这种矛盾的根源。主武将之道的夜家在混乱的战争年代往往都会有几个百年不遇的将才脱颖而出,无论是平叛征讨,还是坚守奇袭,夜家的家史上都记载着极为显赫的功绩。而重文官之道的蔄家则大多出治国有方,明察秋毫的贤臣和判官,他们在诗词歌赋和兵法韬略上也颇有造诣。
两家交好了百多年,但仍敌不过和平年代来自江湖和朝野的流言片语。
而到了这一代,蔄夜两家人才几近枯竭,皆是只有一位后代,对家族衰落的恐惧和残存的骄傲成为了两家族人不断争执的根源。
夜家独子,唤作孤月,自幼体弱多病,虽说是艰难地度过了孩童夭折最频繁的年岁,但是修习夜家武道对于瘦小的孤月来说仍然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于是孤月平时只能做些清闲的事情,比如,看看古籍,侍弄侍弄花草,弹弹琴这些。九岁的小孤月养成了与传统夜家族人健谈豪爽截然相反的性子,平淡安然,不疾不徐——这倒是有些像蔄家人的做派。而孤月的父亲也是在孤月接受轻度训练便咳血的时候,就长叹了一声,放弃了让孤月继续习武的想法,只是给他找了个兵法大家作为先生,继续修习兵法之道。然而孤月还是喜欢弹琴更多一点,虽然兵书研习也不曾落下,但他的父亲总觉得他侍弄花草和专注于琴道的时间比研习兵书的时间要多出好几倍。
而蔄家这一代只有一个女儿, 唤为雪殇。与孤月不同的是,雪殇是个再健康不过的孩子,她在幼时抓周的时候便翻越了重重障碍爬向了族人早就放的远远的小木剑并且一把抓住紧紧不放。在这之后的雪殇更是成为了蔄家老少最头疼的大小姐,刚会走路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人跑到隔自家三条街的武馆门前看一群人练拳,到了记事的年龄更是整天手持木剑和护院家丁“切磋武艺”。雪殇的爹娘不是没有尝试过让他们的宝贝女儿学习琴棋书画,只是雪殇一旦接触这些东西,她那无比活跃的神经消失的荡然无存,以至于在一盏茶的功夫在内,就会酩酊大睡。于是雪殇的爹娘就如同孤月的爹娘一样,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只是增派了护卫以防止雪殇和街头混混大打出手或者捅出什么篓子。然而即便是这样,幼小的雪殇还是有办法轻易地甩开成群的护卫,跑到街头巷尾和小混混们打成一片,或是拎着个木棍到武馆门前大喊“我要踢馆”。
虽然蔄夜两家的家长对自己的独女和独子都不甚满意,但在公开场合下,还是会优先嘲讽对方,即便他们的真实想法其实是“如果那是我家儿子(女儿)就好了”。
于是,两个孩子就在诸多非议声中坎坷地成长到了九岁。于是,蔄夜两家十年一次的聚会又将如期而至。于是,两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孩子,就要进行他们人生中第一次会面……
蔄夜两家十年一次的宴会意在加强两家之间的交流,并且让两家的年轻一辈有一个在双方面前展示才能的机会。虽然近几代两家的矛盾越发的突出了,但始终没有任何一任家主提议废除或者终止这个宴会——即便它只是在互相的嘲讽声中度过的。
而这一次宴会,将会是孤月和雪殇的第一次会面。
青州 夜府
夜府之中一向是弥漫着肃杀凄厉的气息,但只有一个地方与整个夜府格格不入。相比夜府灰黑色的单挑画面,那里无论是哪一个季节都会显得更加多彩,无论哪一个季节,都会弥漫着花香。与夜府整天刀枪铮鸣相对,那里很多时间都会传出淡然优雅的古琴之声,即便是最不懂音律的仆从,在匆忙行进时经过那里,也会停下来,驻足一首曲子的时间。
那里就是,夜家公子夜孤月的居所——望月小筑。
正午,望月小筑彻日不息的淡雅琴声中,迎来了久违的急促脚步声。正醉心于琴道的孤月微微一笑,手指陡然一转,将曲调由自然柔和改向气势雄壮。孤月深知来人不会喜欢《平沙落雁》这种曲调柔缓淡然的琴曲,因此索性换了一曲《风雷引》。
脚步声止于孤月琴室的门前,接着便是一声长叹传来。
孤月没有停下指尖的跳动,仍垂首于那张普通的古琴。他淡然一笑道:“父上大人贵安,许久不来所为何事啊?”
“你以为我愿意来听你弹这破琴啊,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把院子里搞的香气四溢的,像什么样子!”
孤月这才停下弹奏的动作,抬首只见一中年男子怒目圆睁,胸膛上下颤动着,正是气极了的夜家家主,孤月的父亲,夜沉。
孤月哈哈一笑道:“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不像样子,要么父上大人下午带我操练操练?”
“你这混小……”
“诶诶,别吵,奶奶可在里边睡觉呢。”孤月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唉!你啊!”夜沉摇了摇头,旋即无奈地说道,“你赶紧准备准备!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蔄家!带上你那张破琴!”说完,就叹着气转身离开了。
孤月目送自己的父亲出门,接着低头沉思了一会,轻声低吟道:“蔄家啊……终于能亲眼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了啊……”
青州 蔄府
“雪儿,一会儿宴会上你可千万别调皮,不许给你爹丢脸!”一位美妇叮嘱着一个英气活泼的小女孩,额头上的褶皱显示着她的担心和无奈。
“行啦!娘!”小女孩左手按了按耳朵,右手则竖起三只手指,信誓旦旦地说道,“我肯定不乱说话,也不乱动,装个乖宝宝行了吧!娘你这一下午都念叨八百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在旁边坐着的蔄家家主向另一边瞥了一眼,轻哼了一声说:“你啊!要是有夜家那混小子一半安分就行了!”
话音未落小雪殇便是嘟着小嘴不乐意地说:“既然爹爹这么喜欢夜家的小子 ,那你去找他当你儿子啊!或者……”说到这,小雪殇顿了顿,双手托腮杵在桌子上看着转过头一脸疑问的父亲,咯咯笑了笑说:“或者你把女儿我嫁过去,那夜家小子也不就相当于您的儿子了么……哈哈哈!”
雪殇的父亲蔄羽嘴角向旁边扯了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想都别想!”
夜晚时分的蔄府灯火通明,到处都可以听见仆人们说笑的声音,但随着夜家一行人走进蔄府步入宴会厅,整个蔄府变得鸦雀无声,一种尴尬和凝重的气氛迅速弥漫在空气之中。
双方落座之后便是一阵习以为常的互相嘲讽,而百无聊赖的小孤月和小雪殇,则都在互相审视着对方——他对她微笑着,而她托着腮看着他。目光从未离开过彼此。
直到双方家长都已经嘲讽够了的时候,蔄家家主才象征性的说了一句:“久闻夜家的公子琴艺超然,不妨在这儿演奏一曲,如何?”
孤月也象征性的推脱了几次,什么“小子资历尚浅”,“在蔄家面前卖弄琴艺就如班门弄斧”之类的。但他也知道今晚的宴会自己怎么推脱也没用,这一曲总是要弹的,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支开了那张早就准备在侧的琴。
但孤月确实不知道应该弹什么,指法摆了半天却依然无法将悬在琴弦上的指尖落下。半晌,孤月终于指尖掠动,弹出了一声突兀的破音,令在座之人皆是震惊了一下,但旋即他又急拉琴弦,刚刚由琴弦震动而发出的雄浑破音在一瞬间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哀鸣声。
蔄家家主眉头一蹙,但却没有多说什么。
接着孤月的举动就像一个刚接触琴道的顽劣孩童一般,反复的弹奏刚才的那两个声音。直到孤月的重复到了第五遍的时候,夜家家主终于是忍不住想出言终止这场闹剧,但话音还未出,便被另一边的另一种声音所哽咽。
那是雪殇的剑鸣声!
随着孤月破音和哀鸣的不断重复,雪殇的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加入了这不间断的重复之中。破音之时,雪殇便用手指将长剑弹出剑鞘一寸有余;哀鸣之时,便纵使弹出的长剑滑回剑鞘。剑的铮鸣声和摩擦声与琴的破音和哀鸣相映成趣,一时间竟是再无人想打断二人。
孤月嘴角一扬,终于,指尖流转,不断重复的两个音节化为众人熟悉的旋律——《酒狂》。
伴随着孤月《酒狂》 的第一个音节从琴弦之上奏出,雪殇的长剑亦在同时出鞘,和着孤月轻柔回转的旋律在宴会厅中间翩翩舞动。而这一举动却是令蔄夜两家家主同时惊诧起来。
夜家家主想的是“这丫头的剑舞流畅自然,实为剑道中的大才”,而蔄家家主则想的是“丫头从未听过《酒狂》,怎能将剑舞配合得如此之好”。一时间,两家在座的各位皆是频频点头,眼中流淌的亦都是赞赏和惊艳。
就在这时,孤月的琴律又是陡然一变,虽然仍是之前的《酒狂》,但是旋律却是快上了不止一星半点,原来《酒狂》抒发隐士淡然和些许不满的感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欢快的喜悦之感。孤月旋律加快后的《酒狂》不但长短音恰到好处,而且使得由于快弹而带有瑕疵的音节彼此相互遮掩,形成一种奇妙的舒适感。而另一边雪殇的剑舞亦是随着孤月节奏的加快而更加狂野了起来,手腕的抖动加上飘游的步法使得她手中的长剑好似一只流动的银色蛟龙,在她的身侧不断地舞动着。她的剑舞快速却又自然,与孤月的琴犹如双生,配合的极为默契,像极了相识多年的老友。
孤月在急促的演奏中稍稍抬眉看向正舞于中庭的雪殇,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皆是会心一笑。
随即孤月指尖提速,原本节奏就很快的《酒狂》便更加疯狂了起。两家家主又是一阵蹙眉,因为孤月这一次的旋律已经完全失去了那种令人舒适的节奏感,取而代之的是疯狂追求速度的不和谐之感,仿佛就在下一刻,孤月的琴弦就会因为急速的拨动而崩断。而雪殇手中的剑也因为孤月的变奏舞的越发的疯狂,远远观之,只见剑影而不见剑身,而她的步法也不再游动,而是定格在原地,只做高速的旋转动作,像极了北方胡人的胡旋之舞。
就在《酒狂》最后一个音节奏出时,孤月的琴弦厉声崩断,同时,雪殇手中的长剑飞掷而出,“呛”的一声透过孤月的琴面,将那张古琴钉了个对穿。
接着雪殇无视了众人尴尬的掌声,径直走到跪坐在琴案边的孤月面前,俏声说道:“你的琴……不错,只是你的老师听了最后一段怕是要打死你的……”
孤月垂首一笑,但随即便抬头看着雪殇的眼睛说道:“你的剑也很不错,只是,你的老师看到你用剑跳舞的话,应该也会打死你的……”
说罢,二人竟是同时大笑起来,相继说道,
“不过幸好……”
“他们都不存在……”
“不过这张琴真是太烂了,想来你家也没什么好眼力给你置办张好琴”,雪殇撇了撇嘴,接着拍了拍手,叫嚷道,“来人啊,把我的琴拿来!”
仆人迅速取来了雪殇许久不弹几乎已经落满了灰尘的古琴,雪殇接过来看也不看,朝孤月就是随手一抛,孤月目光一滞,急忙起身用双臂接住下坠的古琴,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叹了一声,道:“这琴……百岁不断,久而愈多……琴弦……触之微凉,文锦五色,
入水不濡,投火不燎……这是……断纹冰弦琴?!”
“挺识货的嘛!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那你这是……”
“扔给你当然是送给你了!诶!不许不要!不然我可打你!反正放在我这也是落灰,倒不如留给真正喜欢它的人。”
孤月低头笑了笑,随即便止住了推辞的动作,点头示意了一下身侧的仆人,说道:“蔄大小姐的好意小生便却之不恭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
雪殇歪了歪头说:“嗯?我送你礼物你还要非礼我?!你是不是找揍!”
此时,除了孤月仅仅是微微扯了扯嘴角,在场的其他人不是扶额就是叹气,甚至已经有仆从开始忍不住笑出了声。
孤月笑着指了指身侧,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放有两柄长剑的盒子,道:“是礼,不是非礼!”
雪殇看了那盒子只一眼,瞳孔便是一缩,想来爽快的声音竟是也有些变得颤抖:“天子三剑!你……”
“反正我也拿不动,放在我这儿也是落灰。”
随即,又是相视一笑。
于是,蔄夜两家的宴会很快就结束了。于是,两个孩子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相识了。于是,双方的家长咬牙切齿地肉疼了半个月……
半月后,孤月独自拜访蔄府,蔄父严面相迎,笑面相送;再三日,雪殇拜会夜府,夜父亦如蔄父。
再三月,二人修习琴剑之道有如神助,飞速而涨。四年后,雪殇持宵练剑以巧力破夜沉之剑,孤月以断纹琴奏天籁折服蔄羽。蔄夜两家从此和好如初。
至二人志学、
笈礼之日,孤月为帅雪殇为将,于兵阵操演中大破蔄羽夜沉。再五日,雪殇仗剑天涯,孤月随之,立十年之约……
双侠传说,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