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诊断出了疑心病——一种新的心理疾病，需要科技手段协助治疗。

前天，大学同学组织了场同学聚会，许久未见，或窘迫、或出人头地、或卑劣、或高尚......一切形容词模糊在记忆中，少有可以与那一张张带着沧桑与精明的脸匹配的。

毫不意外，我是第一个踏进聚会的屋子的——大学时期，或者说是从小到大，我都愿意去争做那个第一，不管它是否有意义。毫不意外，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大学时期的闺蜜，她以前就是这样。

为什么说是大学时期的呢？大家都知道，友情的防腐剂往往是距离，且恰好成反比。

她还是那个身高，一个小巧玲珑的女性应有的身高。一头过肩长发泛着枯草的黄色，或许这是中年妇女的流行色？我不明白。小巧但不算精致的五官乖顺地贴在她脸上，不再有她大学时期吸人眼球的光彩，时而眼波微转，在那层十几年未降色调的橘红色的妆面下，亮闪闪的。她不抗冷，如同从前那般，晚秋就套上了深冬的衣服。今年更甚，大红毛皮大衣发着鲜艳喑哑的光，与她脆弱的发色与惨白的脸颊格格不入。她的手在口袋里进进出出，几根手指指根的戒指与灯对照，反射出卖弄与劣质。我记忆尤深，她的指甲剪短了，后来才知道，她现在是一名医生，为方便工作牺牲一手引以为傲的指甲，她提起来还有一些恼火。

“晴怡，你最近工作挺忙吧？”她一见到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平时的确会以工作为重，只当是脸上现了疲态：“啊，晓琪，这么多年没见，你观察力有增无减啊。最近公司有新项目要推出，的确挺忙。”

她笑得神秘，倒有种江湖神棍的感觉：“诶，我现在可是心理医生，这点事儿，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顿了一顿：“晴怡，照我看，你这极有可能是一种现代心力疾病，俗称‘疑心病’。”

“现代病？那应该还蛮普遍？”我笑得轻松，倒也没把这说法当回事，“也不会危及生命吧？”

突然，她收起了笑容：“你怎么能这么不在意呢？我只能说，是社会的高速发展让这种疾病有了产生的机会，但病理至今还是未知，我的诊疗室刚刚开发出一种方法......”

我猛然意识到她的想法。

“我觉得，你可以去我那试试，给你免费体验。”她突然凑近，但我一瞬间觉得她离我那么远，在一个钱财利益的包装盒里，我碰不到她。

都是做生意的人，我自然是明白其中利益相关，作为老同学，与没有什么必要计较，最多去一次不提就算了，也算是顾全了彼此的脸面。

我脸上颜色好看了一些，觉得自己想的没什么问题：“也成，等过两天忙得差不多了就去你那看看。”说实话，这话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毕竟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聚会，等其他人陆续到了，她也就没有单单盯着我一个人了。

“君炜，你最近工作挺忙吧......”

“白伶，你最近工作挺忙吧......”

东北角，西南角，屋子里满满是她的问候，更让我对那所谓的“疑心病”怀疑甚于担心。

和其他的同学会类似，吃喝玩乐、样样不少，但总归觉得是些年轻人的玩意。和其他的同学会又有着明显的区别：我脑海里的虚以委蛇带给我了些疲惫与冰凉，脸上的笑容之下，是应付与冷漠的冰渣。

回去之后，一切如常，就像我没有参加过同学会，只是在项目开放上有了一点进展。之后的第二个周五，我接到了晓琪的电话，她又让我去她的诊疗室：“晴怡，最近我这客人还挺多，咱同学还在后面排着队等，这个周就能陆续连上，我给你排第一个。”

我笑得沉默，倒是对她这个“后门”有些无可奈何。见手中项目有了起色，想着，就不弗她的意了：“好，那我周天去你那，记得发个位置过来。”

或许是我对她的想法理解过于简单，又或许是她伪装手段太精湛，她的笑的确是透着些轻松和愉快：“好，我的店靠里，到时候我去路口接你。”

她带着我，顺着巷子，走向她的店面。它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家饭馆和一家便利店之间，和一旁光洁亮丽的大扇玻璃门相比，它显得那么暗淡，但那稍显沉重的颜色又是稳重、让人感到安全的。起码，我看到这扇门的时候，那一丝丝的逃避也没了踪迹。

心理诊疗室，倒是像那些被映在电视屏幕上的画面一般。走进去，便觉“别有洞天”。她向我介绍，这边的沙盘，那边的吧台......这是一个灰度空间，浅与深的碰撞让最内侧的空间不断延伸。

这样的观感，竟让我忽视了落在墙边的那张床——姑且把它称之为床，实际上，那是她提到的为我治疗的方法。她引我慢慢走近，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灰色的、人形的凹陷。

“晴怡，我们的治疗只有一个步骤——你躺到这个机器里。”

我笑出了声：“我说，晓琪，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不过是把床凿开一个洞，这怎么治疗？”

她倒没因我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劝我相信她，这不像她大学时那火爆的性格了。

我只当那是一块被人工雕砌了的石头，躺上去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犹豫了片刻就拉下了靴子后侧的拉链。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

这张床，是有魔力的，它紧紧把你锁在怀里，将思绪从你的身体里抽离，把回忆一页一页展开，选取它最满意的一节。

眼前的场景逐渐熟悉，一丝丝蓝色从黑色中渗出，海与天的交接在眼前铺开，高矮远近的楼拔地而起，水墨画卷层层展开，这是我脑中家乡的模样。

虽为冬季，但冷风萧瑟中有着强劲的生机。冬日暖阳，蕴着一丝难以瞥见的柔和。眼前的景色慢慢变了一个模样，旧日庭院浮现眼前，一砖一瓦、一花一叶、一本一书，儿时的记忆慢慢幻化成实物。

我压着步子，想记忆里那栋小楼迈去，身旁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晓琪。我们是大学才认识的，她从未到过我的家乡，也未曾经历我的童年。看我有些犹豫，她转过头笑道：“晴怡，你这病的疗法需要从精神上根治，要不然无法彻底治愈。”

到现在，我倒是对她的疗法有了兴趣：“哦？你这器械还有多人情境体验模式？这研究不错啊。”

她笑而不语，只管向前走去，看着比我还熟悉许多。

许久未见，周五傍晚的灯光，独自在厨房里昏黄。我贪恋这份温馨，不自觉推开了门，正对上正在摆菜的母亲。我心底有过惊讶，但母亲眼底却只有温情。我怕她见到现在的我，不能认出当时该上学的我。但出乎意料，母亲拉着我来到桌前，没有半丝惊讶。这时我才发现，手上的戒指、手表通通消失，右手中指上的茧回到二十几年前的突起，身上的大衣也没了踪影，只剩下多年前的校服。

我沉醉于母亲的温情，但突然眼前的场景一变，我被晓琪拉着胳膊浮在了窗外，屋里的景象却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父母激烈的争吵，物件四下散裂，灯柱由纯白染上阴影。我敢确定，这是我不可能有过的年岁。

转眼间，我被她带着，来到了我度过了几年的校园。我敢确定，这里她也从未了解过我的中学时代，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旧时那般。因为那件闹得全校沸沸扬扬的事，少年的我此时正在遭受老师的嫌恶、同学的白眼。

“晴怡，这是你的往事，一个光鲜的女总裁，少年时也有过家庭破碎，伙伴离散，学业不顺，不是吗？”

“不，我的父母至今仍是相敬如宾……”

“是啊，你的家庭美满，但是你的学校却是你一生痛苦的记忆。”

“不是的，我和我同学多年联系，关系和睦，中学时期我的成绩……”

“不不不，晴怡，别急着否认，你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对你的钱感兴趣而已。”

我看着她越发深沉的眼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本来就没有参与过。”

晓琪的语气愈阴沉起来：“我当时确实没有认识你，但我却时刻体验着你的阴影。”

“阴影？”我已然觉得话语间有些吃力，“我们这么多年，并没有太多交集。”

“是啊，可是你比我过的好啊。同样的大学，同样的班级，为什么你可以光彩照人，我却要蜗居在小巷子？”

躺在人形凹陷里的我如果可以睁开眼睛，那一定会看到仪器上的心率趋平。

“那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选择的路。”我的声音慢慢换上坚毅。

场景再度变化，光与影交织，黑色裙摆和粉色裙摆交错，手机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

我轻声呢喃着：“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逛的场馆，第一次，互相拍照。”

“没错，是这里，当时，我还拍出了这么多年以来最满意的几组照片。”

说到这，我不由的为她惋惜。一个女人，最满意的时光，却停在了初入大学的时候，难怪她会对我心生嫌隙。

“你看，那两个，不也是我们？还记得那时，你不爱带伞，我也没有拿伞，我就拿外套撑着，一起跑回宿舍。”

“对啊，你当时的确很好。”晓琪的语气有了松动，但是她的确不好动摇，“但我们的交情，就只停留在了大学，和现在的阴影。”

好像是为了反驳她，我们停在了一面花哨的玻璃之前，另一侧是模模糊糊的热锅，盘绕着许多碗碟。还有与其并肩的一个烤盘，正滋滋的冒着油，烤着盘里的鱿鱼圈。

“你最喜欢吃鱿鱼圈。”

“你还记得？”

“当时，那一盘鱿鱼圈都是你吃完的。”

“晴怡……”

“你不喜欢巧克力，极能吃辣……”

我列出了数条她的喜好，的确是说进了她的心里。她虽然因为彼此生活的不同心中倍感失落，但能有一个人能够如此细致考虑她的喜好，作为一个女生，尤其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生，这是突破心理防线的第一步。

她不是一个可以用冷言硬语硬攻的人，却是可以用些温柔小意软磨。

其实，我已然明白她对我的套数，我想，聪明人要懂得换用人心。

在她意念转换的刹那，我看到她身后有一丝光亮。她之前迷失于嫉恨，现在却是失于心智。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

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的仪器，看似冰冷却是我的无尽熟悉。我在人形凹陷中挣扎着空气的束缚，心率在屏幕上有了更深刻的跳动。

等我坐起了身子，我才发现不远处，晓琪倚着门框，闭着眼瘫在地面。我挪下这张布满了噩梦的硬床板，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我想走出这道门，但迈向她的时候却有了其他的打算。

我拖着晓琪没有意识的身体，将她放在那个人形凹陷里，将我无意识时被接上的仪器接到她的身上。

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脸色逐渐恢复，心跳渐渐平缓。我希望她能获得平静。

“怡总，人形疗养椅的提案已经投资出了第一批试验品。”

“很好，那先进行实验吧，等疗效和副作用都稳定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怡总，我们得考虑一下收益吧？”

“这个案子就不必考虑什么收益了，毕竟，我老同学现在因为之前那个公司的失误，已经变成植物人了。我们收购这个项目，收益是第二位的。”

“怡总对老同学都重情重义啊，那位小姐运气真不错啊。”

“诶，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交情那么好。”

“好，那我继续好好盯着这个案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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