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周围村有些人偷着将黄堡大缸厂的残次缸盆拉到富平、三原換粮。说“偷着”是那时买卖生意都叫做“投机倒把”,政府表态坚决割掉这些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听说后从在红星水库上班的表哥那里借了辆架子车,买了缸用绳绑定,然后我和村里年长者搭帮,晚上十点以后偷偷出发。走到耀县,从西干渠出去到觅子,过淡村,上盘龙坡,到瓦头坡底周围的村庄換粮。
第一次,我跟着大人们出发,从耀县岔口向南一直前行。虽然是平路,但那装满缸盆的车子在石子路上你不用力拉它不走,我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看看前面大人们渐远的身影,咬咬牙紧赶上去。黑灯瞎火,一直走啊走,似乎这路永远没个尽头。
可能是路欺生,走了几回,心里也有了底,腿上也有了劲,赶趟也就没有那么累了。一次,我们仨人搭帮走到耀县县城附近,一人的车胎没气了,当我们停下修理时,被耀县城管部门连车带货给扣了:投机倒把!没收了!
求生要紧,我们没有退缩,继续拉瓮換粮,这时我已成了老手,带着几个年青人昼伏夜出,开始还在家里带干粮充饥,后来每次回转走到富平淡村食堂,都要吃一碗四毛五分钱的大肉泡馍,那真叫解馋哪!几天不出门还老想!为啥?有肉吃,不吃粗粮,哈!
三原城城北有一道沟,很深,南下西安的车辆都要翻这道鹅卵石路。一次,我俩人俩车走到沟底,坡顶下来一位农民拉着一头驴:小伙子,挂坡不?五毛钱一辆车。我俩看此坡可以上去,摇摇头俩人先将第一辆车盘旋往坡上顶:五毛钱?那一顿大肉泡馍就没有了!此人不知我们的心理,一路央求挂坡:小伙子,行(货)重,挂一下……四毛钱咋样……三毛!直跟着我俩快到坡顶:下面那一车三毛钱咋样?我俩对视了一下,同时摇摇头。“哎,见过爱钱的,没见过这么爱钱的,要钱不要命嘛!”那位牵驴的挂坡人撂下最后一句话悻悻而去……
俗话讲:人狂没好事,出门多了,也能吃到肉,虽然出门辛苦,但年轻,体力恢复快,甚至感到浑身有用不完的劲。
一天下午,父亲和我下午把缸买好绑好,直等天黑后出发。闲余,我在黄堡街口扒了一辆军车,想着该车上铁厂大坡肯定要减速,殊知此车是空车,上坡就没减速。本来要去母校见老师,但车一路下坡越跑越快,眼见过了黄堡中学,电瓷厂,灯泡厂,新村部队驻地……我心一横,将车尾猛力一推,脚不沾地地跑了十来米,最后还是摔倒了。坐在路边一看,右脚大拇指盖掀了起来……
那晚还是照常出门了,走一步,活动的指甲盖戳得肌肉钻心地疼,走得时间长了,也疼木了,不能歇,我们两人一口气赶到了三原县城。
经过大半早晨,东西都处理完了,这时我也走不动了:“上火车,哪怕这粮食叫公家收了我也不走了。疼死了!”嘴里那么说,在三原火车站坐了一个多小时,咬咬牙,又顺公路向黄堡返。
回去的路上,脚疼的钻心,走到富平的路口,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富平火车站!同伙无法,一人一辆架子车拉着换来的百十斤粮,变道而去。夜晚走在平原上,看见前边有灯光,走呀走呀,好像那灯火也走似的,半天还是那么远。终于走近了,过了,前边又是一点灯光,又是那样走不到头……
天亮了,我们也到了富平车站,一列空煤车喘着气似乎要北上,我俩上去把车厢活动帮放下来,然后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先将两口袋粮递上去,然后将架子车翻个立起来拽、顶送了上去,等第二辆车子立起来向上顶的时候,火车一声长鸣起步了。我俩到最后都没劲了,就差一点力上不去,火车走着,我在下面喊:增善,你松手,我慢慢走回去。增善也喊:上,不能丢下你!一、二用劲!终于在火车狂奔之前把车子顶了上去,然后我再扒着车厢扶手上了车……
一次,听一个老汉说下高埝翻过玉皇阁水库到马额村这东西好卖,我和增善两人攀上耀县坡,直奔水库而去,到了沟底大概十一点钟的样子,上不去了,因为沟底的土坝冲垮了,形成了一个U形陡坡,两个人根本盘不上去,等了一个多小时,一辆拖拉机载着一车人过沟,我们拱手拦住,人家好,帮忙将两辆满载缸盆的车子推上陡坡。司机说,咋能到这地方来嘛,你俩人上到坡顶恐怕天都黑了。
果不其然,我们累死累活一辆一辆车用手抬着,用肩顶着,走S形一点一点盘到沟顶,天已黑了多时,正好路过司机家,好人呀,给我们水喝,而且让我俩一人吃了两个馍。劝我们说这地方离黄堡近,根本不缺这东西,还是下瓦头坡到三原去吧!我们听了好人的话,道谢后又马不停蹄地向三原赶去……
后来听小舅说:一次我和大哥一人一辆架子车装满货,父亲将我俩送上铁厂大坡,看着雨雾中我们逐渐消失的身影,蹲在路边抱头大哭……
我劝父亲卖一些粮,把本钱捞回来。父亲没有这样做,我想,父亲让粮缺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