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穿越

秦川已经是高中生了。自从离开家乡之后的好几年里，他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里：十字路口的晒麦场、奶粉厂里面的废弃库房、开着手扶拖拉机的肖老三、黑夜里满天乱飞的“放屁牛牛”……这些记忆一旦浮现，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原本以为时间久了就会淡忘，可他发现自己和当初的海蒂一样，离开了熟悉的农场后，心中出现一块无法弥补的空白。久而久之，这种思念变成了一种“抑郁”的情绪缠着他，特别是夜晚或者独处时，更加明显。

那一天的黄昏，秦川在桌子上做着高中的化学卷子，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耳朵里回荡着昔日伙伴的声音，尤其是记忆里自己离开农场时的场景：母亲推着自行车走到大门口，招呼正在菜窖旁玩耍的他快点走。忽然，一股强烈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让他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世界似乎变得空白——

一睁眼，秦川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农场大院。他穿的竟然是小时候那套有些褪色的浅黄色短袖衫，脚上踩着一双带点泥灰的凉鞋。妈妈喊道：“快一点，天快黑了，要走十几里路呢。”妈妈不耐烦地抱怨道，“这孩子就是磨蹭”。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熟悉——石板路，树林和青砖瓦房，以及妈妈那雷厉风行的声音。

秦川愣住了。他知道这一幕：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农场的那个黄昏。那一刻，他高中时积累的思念、伤感，以及对于农场的所有眷恋，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可此时的父母和农场小伙伴，还都以为他只是个忧伤的、不想离开的孩子——他们怎么会知道他其实已经长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心里装了太多漂泊后的痛苦与渴望？

“如果我真能改变些什么……”秦川心想。

他并不打算大喊“我不走了”，因为他明白那时的母亲也有苦衷。但他还是决定有所行动。他想回头看看大院，看看那些房子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也许能跟他们再多说几句。

他勇敢地对妈妈说：“妈……能不能等我一下？”

妈妈一转头：“你又咋了？还不赶紧走，天都黑了。”

秦川张了张口，想说“我想再跟农场的哥们儿告个别”，可忽然又想起，自己这具身体还是孩子，周围人还是当年的状态，过多的解释毫无意义，只会被当作小孩子的任性。

不过他还是跑到大门口朋友那里，远新、刘天泽，晓美，婉婉，还在目送着他……他想大喊他们的名字，却发现嗓子涩得发不出音。这样也好，至少女孩们和男孩们不会一下子看见自己失态吧。就这样吧，哪怕只有短短几十秒，他也要把这场景牢牢记住。

“我回来了，”秦川在心中默念，“我又回来了。”

等他回到父母身边，妈妈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真是磨蹭。”秦川跳上后座，妈妈的车子摇晃了几下才稳住，只见妈妈艰难地蹬着车，很是辛苦。现在的秦川才意识到妈妈的不易，自己一天比一天重，往返十几里，对妈妈来说越来越费劲。

出了场门，秦川不舍地回望，多想抱着这片土地喊一句：“我会回来的。”

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说出口。

那一刻，他的内心并没有小时候的恐慌与茫然，反而多了几分平静和感激。因为他知道——哪怕他稍后又会回到高中时代，那份对农场的思念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噬咬他的心。他已经见过了，触摸过了，呼吸过了这里的味道。像“海蒂”回到阿尔卑斯山一样，他也再次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地方；即便是短暂的穿越，也让他灵魂轻盈了许多。

自行车沿着土路渐行渐远，夕阳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秦川看见母亲回头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没太在意。就在那余晖与尘土漫天的深处，他又感觉神志一阵恍惚。等他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然坐在高中那张书桌前，化学卷子还摊着，教室里泛着微黄的光。

二  秦川穿越的余波：回到高中后的思念

从那诡异得几乎令他心跳停顿的“离场面”一幕里猛然抽离，秦川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高中的课桌上。面前是散落的化学试卷和笔记本，窗外夕阳的光线正斜斜地洒入教室，映在讲台上的塑料花盆边缘。他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好像刚从剧烈的运动中跑回来一般。

“又回来了么……”秦川轻声喘了口气，努力稳定情绪。他望了一眼教室四周，发现同学们都不在，也许是晚饭时间，他们去食堂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怔怔地低头盯着手里的钢笔，脑海里全是那刚才“穿越”回去的一瞬间：土路上坑洼的车辙，母亲的催促声，农场大门外的商店，武彦村的小树林。最重要的是——那群伙伴匆匆跑出来的场景。

他记不清所有人了。岁月让许多面孔模糊不清，刘天泽、陈远新，还有几个在记忆里影影绰绰的身影。只是，他确定地看到了晓美。她站在大院外边，穿着那件略显旧的红色上衣，睁大眼睛看着他离开，却没有上前说一句话。那时的她比记忆中还要显得腼腆——秦川只一眼就能认出她，但多少年来，自己早已模糊了她的样子，没想到这一瞥竟然如此清晰。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啊……”

秦川扶着额头，苦涩又温暖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他回想刚刚那几秒，恍若梦境，却又真实到让他心痛。他多年没有见过晓美——自从离开农场后，他和晓美之间就断了直接联系。即便后来偶尔在爸妈口中听到“保成叔叔家日子还不错”这类简单信息，也仅止于此。

可现在，他居然又看清了她。那张略微有些黑，却带些坚强的脸，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在她身边跟着的另一个女孩婉婉，在当年的农场记忆中，她们都是秦川这辈子最珍贵的伙伴。

“为什么会突然……穿越回去？”

他强自压下激动，却也忍不住眼眶发酸。“要是能待久一点就好了……”可穿越的时间如此短暂，他甚至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就又回到这座沉闷的高中教室。

1999年，全国各地都在往高考的独木桥上狂奔。秦川所在的班级尤其强调“拼命学习”，每月都有大考小考，成绩排名贴在布告栏里。宿舍凌晨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熄灯，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泡在题海里。

这让他觉得压抑：当初在农场，自由地跑进晒麦场偷玉米、与男孩们满处疯闹的日子，在这里完全成了神话。暑假那点时间，他父母已经不回农场了。

“我还能回去吗？”

秦川盯着课本上的物理公式，心思却飘回那几秒穿越情景：大院门口晓美的身影。记忆里多年淡去的面容，现在无比鲜活。眼下高三了，有数不清的试卷和作业；学校的竞争氛围也快把他压垮。人人都在说“努力一年，考个好大学”，可秦川时常想，这样的苦熬会不会让他彻底忘记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他害怕自己最终成为一个只会刷题的“高分机器”，与那片充满童年记忆的土地再无共鸣。

可一旦他闪回刚才那一幕，晓美的脸就让他怦然心动。他忽然很想见她，哪怕明知“穿越”无法再现，也想利用现实里某些机会。

他呆坐着，望向窗外已近黄昏，一切压抑和心累又回来了，但这回，他至少多了几分力量：农场、朋友、童年的冒险……虽然高中的苦闷还是在，但他知道自己最深的愿望不再仅仅是“考个大学”，也不止于“摆脱成绩不佳的焦虑”，还多了一个更加温暖的理由：回到农场，找到那份曾让他最快乐的时光。

“再忍忍吧。”秦川这样对自己说，“先走完高中的坎坷路，再想办法真的回去农场。或许……到时候她也在吧。”他努力收回飘飞的思绪，拾起笔，翻开那本物理习题册。余晖把桌面染成了淡金色，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秦川把写好的几道题归整好，心里默默想：“下次如果再穿越……”虽然不知会不会发生，但他无比期待自己能够回到那个黄昏，哪怕一瞬，也要多和晓美说两句，或至少和伙伴们挥手道别。“嘿，可别像刚才那样傻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走廊响起上晚自习的铃声，同学们开始陆续回来。

3

当秦川再次穿越回农场的夏夜

秦川躺在宿舍床上，心里还在思考白天那疯狂的一切：高考竞争、沉重的数学卷子，以及突然回到农场的那段怪异穿越。头顶是宿舍天花板上昏暗的小灯泡，室友们大都已经沉沉入睡，只有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

他闭上眼，脑子却依旧乱成一团。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那一刹那，胸口蓦地一热，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从心底扩散出来——

忽然之间，他感觉身体猛地一轻，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农场，而且是在夜晚。他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件旧背心、踩在有点发热的土路上。夜色笼罩着农场，可微风中弥漫着浓浓的暑气，远处传来不知是谁家的狗偶尔的叫声。

秦川先是愣了两秒，随后感到不可思议的兴奋。他知道这是夏天的农场夜晚，因为眼前那排平房、依稀可见的监狱墙以及不远处高悬的昏黄灯泡，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更远一点的地方，能听见某个院子里传来微弱的聊天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凉爽中带着些泥土与树林的味道，让他心脏怦怦直跳。

“秦川——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快来！”

他一抬头，就见到远新正在不远处朝他挥手，声音里带着催促。他旁边是刘天泽，手里提着一个空瓶子。再往边上看，晓美和婉婉也在那里；她俩竟然真的出现了！夜色下，她们的眼睛亮闪闪的，显得既兴奋又紧张。

原来，这正是他们那个最常出动的四人或五人小队——要去抓放屁牛牛的夜晚！

秦川记起来：夏天的农场，夜晚有许多“大甲虫”喜欢围着灯光飞，有些死掉或半残，就掉在地上，是他们最好的“收获”。饲养家里的鸡，把这些虫子抓回去可以为家里“做贡献”，吃上更多的鸡蛋。有时也只是孩子们单纯好奇的刺激玩耍。这会儿正是大家约好要出门的时机。

“赶紧过来！”远新提高了声音，咧着嘴，“不然我们可出发了哦！”

秦川下意识答应着：“好，我来了！”

他踏着熟悉的土路三两步跑过去。在昏暗的农场路灯之下，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晓美：她依然穿着那件浅色短袖，在这夜色里显得柔和。她的目光跟秦川相碰，轻轻对他笑了笑，微风里，她还带着点紧张，仿佛不常在这种深夜离开大院。

“好，大家都到齐了，”刘天泽压低声音说道，“先去灯光更多的地方吧——监狱那儿的探照灯最亮。”

晓美略微露出担忧：“会不会很危险啊……那些武警不在吗？”

“放心吧，”远新拍胸脯保证，“我们只是去灯底下捡虫子，又不是偷东西。武警也不管咱们。”

秦川听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这一幕对他而言曾是童年的刺激冒险，如今却带着一种怀念到要流泪的感觉。他是高中生的心境，却被一夜的夏风和这群伙伴的神情包围住了。他想：“若这是梦，我就好好享受这梦。”

他们一行五个人，怀里带着瓶子、塑料袋和罐头瓶，悄悄沿着石板路朝监狱方向走。中途经过几排漆黑的平房，偶尔还要小心避开某家养的狗。四下寂静，只有脚踩马路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过晒麦场的库房时，这里没有路灯，婉婉有点害怕，紧紧抓住晓美的手腕；晓美自己也有些忐忑，却不想表现出来。秦川跟在他们后面，心想：“怎么那么真实啊……”

他甚至能感到微汗黏住背心，能嗅到夏夜的青涩味。

很快，他们经过黑暗的窄道，绕到监狱北墙。远远地看到高耸的大灯正泛着苍白的光，照出一道道光柱。周围夜色浓重，但那里却像把夜空点亮似的，果然不少放屁牛牛在灯下“嗡嗡”地撞来撞去，还有一些掉在地上。

“哇，好多……”

刘天泽第一个轻喊，“快点捡吧！”

远新先冲了上去，猫着腰，动作很快，捡起地上翻滚的甲虫塞进瓶子里；晓美、婉婉也紧张而兴奋地跟过去，有时捡到还活蹦乱跳的放屁牛牛，吓得手一抖，但仍把它拎起来往塑料袋里塞。

秦川只觉得这太神奇了——他曾经做过同样的举动，可此刻就像在重温一段久别的老电影。他低声提醒晓美：“别慌，你抓它背部，用手指捏稳……它不会咬人。”

晓美先是一哆嗦，然后把那只还会摆动腿的大甲虫给捏稳了：“噢……哎，看着有点恶心，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说完，她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

飞舞的虫子不断撞向大灯，发出“砰砰”的声响；地上躺的全是甲虫残骸或奄奄一息的放屁牛牛。几个孩子在这夜色与灯火交错里忙活得不亦乐乎。偶尔，秦川会抬头瞅瞅那高大幽暗的监狱围墙，“真是夏天最熟悉的场景啊……”他在心里感慨。

捡了大概十来分钟，他们的瓶子和塑料袋都装了不少虫子。有的还活着，拍打翅膀；有的半死不活，在瓶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差不多了，快走吧，”远新说，“太晚了就回不了家了。”

众人都点头，提心吊胆地离开灯光范围，沿着来的路又悄悄往回走。

等快回大院了，才敢松一口气。晓美和婉婉笑得合不拢嘴：“哇，没想到这么多虫子，妈妈肯定会夸咱们！”

秦川觉得很神奇又很真实，因为这样的对话，他以前听过一样的。现在却正在发生。“而且，作业没写完也不会责怪咱们啦！”他忍不住就说出了和以前一样的话。接下来婉婉会说：“爸妈还会给咱们做炒鸡蛋吃嘞！”果不其然。

他的伙伴们这么小的身躯，这是他最想念他们的那个年龄。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婉婉和天泽先到家。再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秦川家门口。

大院门半掩着，秦川猜想妈妈大概只随便关了门，心想：“也许她知道我还会跑出去吧。”远新轻轻拍了拍秦川肩膀：“那行，明早看看这些虫子能不能都活着喂鸡最好。”

他说完，又转头对晓美笑：“你和秦川……唔，家挺近，快回去吧，我先走啦。”

秦川点点头：“好，明天见。”

远新走开后，一时间，只剩秦川和晓美站在昏暗的院门口。夜已深，但夏季空气里依然能感觉到淡淡的热浪。他看向她，心里千头万绪：他想到高中教室里那些题卷、宿舍里发黄的灯光，还有自己刚才又一次的穿越——可眼下，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十岁的少年，跟晓美并肩完成了一个“夜间任务”。

晓美提着袋子里的甲虫，嘴边露出微笑：“那……我也回家了。你快进屋吧，不然要被阿姨骂了。”

秦川张了张口，忽然很想告诉她很多事情，比如自己这些年多么想念农场，多么不喜欢城市读书的封闭，也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但是这一刻，他脑子乱成一团，只能鼓起勇气低声说：“晓美……嗯，我……”

晓美疑惑地看看他：“嗯？怎么啦？”

秦川深吸口气：“要是……要是有一天我离开农场后，还能不能再回来找你们？我害怕……怕没有机会了。”

这话听起来在当时颇显奇怪，明明他们都住农场里，也不过就是读书日常分开。但晓美没怎么怀疑，只是歪头笑笑：“你怎么说得好像真的要离开似的。你当然可以回来啊。我们都不会走远。”说到这里，她眼神飘忽一下，“我也是不想离开这里……农场挺好的，咱们还有这么多朋友。”

秦川心里酸胀：“是啊，农场挺好的。”他努力平静语调：“那你……能等我吗？就……如果我以后真的需要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还在吧？”

晓美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复杂含义，带着孩子般的自然神情，用小小的手拍了拍秦川的胳膊：“你想说什么呀？我当然还在呀。总不能跑到什么远地方去。我看你是……哪里不对劲啦？”

“好……好，不说了，那我回去了。”

他哑着嗓子说完后，微笑着伸手轻轻把瓶子举给她看：“你今天抓了不少虫子，回去喂鸡吧。”

晓美也笑了：“嗯，我妈肯定吓一跳。”

夜风里，她转身离开，脚步有点匆促。秦川看着她那背影，心中再一次浮现了那个高中生的思绪：“不管如何，这一次，我好歹告诉她我还会回来。我还会再见到她……”

等晓美走远了，他才小心推开院门，悄悄钻进去。院里漆黑，但秦川却能看清房檐上那半月形的天空轮廓，也能听到自己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这一刻，他仿佛把所有积聚在高中校园里对农场的怀念、对晓美的思念，都一点一点地吐露给了她。她没听得很明白，却让他得到某种安慰。

“如果我又回到现实，回到那沉闷的高中宿舍，我会不会还能记得今晚？”

秦川望着夜空默念。他宁愿就此留在这片夏夜中——脚底下依旧是干燥的土路、抬头望见星星。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满足和不舍。也许下一刻，穿越便会终止；也或许，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他再感受一会儿夜空的美好。但无论怎样，这个夜晚已经重新在他心里扎根，让他再也无法忘怀。哪怕回到那个高压的高中生活，他也会记得自己在这里，陪着小伙伴们抓虫子，陪着晓美在家门口说话，夜风中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的瞬间。

这一晚，农场的月色格外温柔，也许是因为秦川怀揣了一个高中少年的渴望与记忆，才让此刻的夜晚显得更深、更暖。

“回见，晓美。”

他在心底道别，真真切切地说完这句，才缓缓推开门，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里，迎接这个看似熟悉却又全新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