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枚腿疾患者,有很多健康时从未被触及的细小情感在我身体里被激活。
我现在可以走路,看上去跟正常人无异,但心理上微妙的弱势感无时无刻不尾随着我,每天都像被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跟踪,免不了时时的提防跟回头张望。
上下楼的时候,我总要跟一起走的人说,可以借我一只手吗?这只手拉着,说不上是为了借力还是为了心安,总之有一只手拉着,就好像遇到巨大苦难时知道有个人可以商量,可以分担,即使你知道最终一切都是靠自己的,但有个这样的人在,就是一份巨大的安慰——有时候,我觉得生命的意义也就在于此。据说,人死的那一刻会飞快的回顾一次自己走过的路,而这回顾中,想不起这一辈子建立了多少功勋,赚下了多少财富。真正能想起的,是跟人分享了多少爱。这份爱的厚薄,决定了自己面对死亡时勇气的多寡。有一个声音,温柔的告诉你:别怕,往前走吧,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再见。也许是将死之人最喜欢听到的,远甚于哭号。
路还是要自己走的,但是渴望有一只手,以前从没这么热切的渴望过。而这手就有分别了,当然前提是,大家都是要帮我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拒绝过给予这一点点的善意。但在这个前提下,又分为两种——手心向上,还是向下。手心向上的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用他的力气来保护我的身体。恨不得把我背起来替我走这段路。反正不太会走路的人,跟需要照顾的婴儿差不多。但对我来说,每次被扶手肘,手臂,我都会有一种更大的不安,因为本来身体就有一部分不由大脑来控制,不够听话,总是捣乱,我才想要借力。而我想要借的那份力,其实是想补足自己欠缺的。但被架起来,由另一个人的大脑去控制,就加深了我自己的不可控感——也许健康的人很难理解吧,当你被卡在一个缝隙里或者被什么东西压住不能动时,会产生一种绝望。而我不得不很残酷的说,有些帮助,出自善意,却加深我这种绝望感。这个时候我会有点纠结,说呢,就会被认为是picky——给你好意你还不接着,挑挑拣拣的。不说呢,毕竟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是忍过这一时以后就可以靠自己的。
其实生活里很多时候也是这样,你拼命想给的,却不是人家想要的。说你自私不肯给予,那是冤枉你了,但这种给予因为欠缺了一份体己的关怀,而显得白费力气,甚至适得其反。
另一种则是手心向下的。刚好,我可以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在我使用左腿下楼的时候,左手就加些力,整个身体就是平衡的了。右腿下楼的时候不用,这个节奏需要由我自己来控制,方才有安全感。而这个力任何一个健康人都足够给我——其实我想要的并没有那么多。
超额的给予,常常伴随着控制,又打着帮助的旗号,顶着善意的名义。这并不值得谴责,原因是——他们出于无意识。若是有意识的控制,那就是坏人了,但要命的就是这个无意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付出是多么的事倍功半,却又不容拒绝不容置疑,因为拒绝和置疑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伤害,一种难伺候,一种不识好人心。
很多人可能就在这种龃龉里,达成一种谅解——他们是父母,是爱我的,不管怎样,这个爱不能否认。于是渐渐忘却自己真正的需求,配合着控制,任由人扶着,放弃了锻炼的机会,最终成为一个不会自己走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