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林,似乎是浙南和闽北山区古村落的必备硬件。古书上描述一个古村的景致大计都是用“古木葱茏”“烟柳画桥”这些词句。约略可以感受到,风水林的规模大小和林木盘虬苍老的树龄,往往是一个村庄资历的象征。
故而,当我得知家乡殿桥边那三株高入云天的古枫,永远都不能再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时候,确实非常惊讶。
三株古枫和毗邻香榧树上,许许多多的红布条,以及不是年节也会经常更新的红斗方,就足以让人们明白这里非同寻常。
每到冬天或初春时节,光秃秃的枝丫上,就能看到一团团硕大的圆形黑色疙瘩裸露于外,那是乌鸦和喜鹊的巢穴。全村人都能听到鸟妈妈回巢时,小鸟们叽叽喳喳的欢叫声。树上鸟儿送来它们天伦之乐的欢声,地上的人们演绎着自己的祥和年月,这两相各自的快乐与各自的安宁,是鸟儿与人们的默契应和,是天地赋予的和谐。
入春后,天气渐渐转暖,那些光秃秃的枝丫上,就开始萌发嫩红色的新芽。新芽一天天长大了,那些鸟窝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不过依然还有爱的欢叫溢出,所以就有许多个痴痴的孩子仰望着欢声送的地方,挂着甜甜笑容。
到枫叶长得完全丰满,也就是经常会有暴风雨袭来的夏天。
三株高崇入云的枫树茂密的树冠,是村子东面的屏障。先人们栽种这三株枫树的时候,这里应该就是村口。数百年来,村庄不断拓展,如今三株古枫都被包围在村子的中部了。
三株巨枫排开的队列,是一个四季变换景色的硕大花屏。
而夏季的暴风雨中,人们经常看见三株巨枫的枝丫在飓风中狂舞,被撕下来的片片枫叶,像受惊的燕雀,在灰黑的浓雾中直窜云霄;风雨交加中,每一株巨枫都像发狂一样摇曳着、挣扎着、颤抖着;也许是顽强坚忍的呼喊声,也许是无奈恐惧的撕裂声,滚雷一般揪心的巨响震彻天宇;那一支支伸展开去的粗大枝杆,就像一只只惊慌的巨手,想极力抓住飓风的尾巴,可它们一次次使尽力道也没能降服狂风……此时,母亲会非常坚定地告诉满脸惊惧的儿女:“别怕,大风吹不倒大树的,那可是风水树啊,还要保护我们全村人呢!”
每年的夏季,古枫都要历经许多次这样令人惊恐的磨难,而且都一次次地挺过来了。于是,妈妈的断言,就在那些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敬畏的种子,发自心底地更加崇敬那顶天立地的风水树了。
这三株古枫与紧相毗邻的本境殿,以及殿门前的那株四季葱茏的香榧树,包括树下的殿桥,与本境殿隔溪对望的孤魂殿,这里是我们村老老少少都不敢轻口妄言的地方,同时,也是汇聚着万千乡村千万之众,共同遵循的精神皈依或者说传统文化态度,是村庄除人之外的另一个中心。
这几株历代村民敬若神灵的古枫与香榧树,它们的树身上,一簇簇积年深厚的红布条,围着树根插满四周的香烛,常年都会见到的古树的干儿女新帖上的拜谒红斗方,正中一个工整的“福”字,都无言地诠释着,这里世世代代植入灵魂的精神依赖,也映衬着发自灵魂的崇信与敬仰,以及天地与人们朦朦胧胧的沟通场所,是与我们村方最近距离的神灵驻足的地方。
谁都不曾怀疑过,谁都不曾懈怠过;谁都不敢忽略它,谁都不敢忘怀它。不能不说,这里蕴藏着陪伴这群人从遥远的贫穷岁月,一步步跋涉而来的伟大力量。
在这古树下,在这殿宇里,爷爷的爷爷……到我的爷爷顶礼膜拜过,我的父亲顶礼膜拜过,我们以及我们下一代,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都将重复着前辈的姿式,继续顶礼膜拜。这是无关于信仰,流淌在血液里的精神的依存、灵魂的安放!
村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大到生老病死、儿女婚嫁,小到长子生日,幼子有病,谁家有儿女要出远门,都要到本境殿和那三株古枫或那株香榧树前,焚香拜谢祈祷。譬如朱家某某人生了一个儿子,洗三后得先去本境殿拜求四大天王和本境神尊土地爷爷,庇佑他一生平安吉祥,长命富贵;譬如谢家嫁女了,在宴请来贺喜的各方宾客之前,先到本境殿或者拜了古枫或香榧树为干亲的,就一并去树下拜谢庇佑女儿平安长大的恩德。
村里的长辈说,本境殿里供奉着四大天王或称四大金刚: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四大天王分别代表“风、调、雨、顺”,保佑村里人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消灾灭祸。大家深信一处村方是否安详和美,全仰仗开基建村时刻,有没有请到四大天王和本境土地爷爷真身到村。
参与去本境殿或古树前拜谢的都是家里的长辈,仪式结束回家后就被邀入上座。家里的主要执管者与主要的成年成员会做个简单碰面,互相问询一下,谁谁谁帮过家里什么什么事,谁谁谁我们家还欠下他们一份情,该邀请的是否请到席位上了,一并检点汇总,确定没有遗漏了就热热闹闹上菜开席。
人与人互相依赖或者说互相帮衬的关系,是一个家族或一个族群发展壮大的重要资源与手段,这未必是现代人的发现。试看我们祖先用对天地的敬畏,换取于一隅的生存相安,足以让我们深深体悟祖先的明智与自知。故而,先人对古枫和本境殿天神和土地爷爷的敬仰,未必就是对神灵的依附与乞求。而更应该说是与天地自然相互依存的朴实智慧。
对天地的敬畏缘于天地赐予人们衣食,赐予人们庇护,这种敬畏逐步演变为附添了郑重仪式的各类祭祀,其实无非就是向上天呈告人们的祈求,向上天回报人们的感恩。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这个深硕的法则中,是最具体最容易让我们自己切身感受到的。且说在这喜庆的宴席上,杯盏觥筹中,洋溢着的尽是重重的恩,厚厚的情,暖暖的爱,美美的信任与依赖。这千年的乡村,千年的习俗,铸就了千年的血性。于是,忠厚、诚实、纯朴、温良,铺成了一条古老的道路,一代又一代乡村人群沿着这条“古道”一路走来,脚步里注满了敦厚善良,用真真切切的行为诠释着属于他们的,一串古老又厚重的代名词。
且看,那打扮一新即将的出阁闺女,把盛满家酿红酒的杯子高高举过头顶,拜伏在双亲跟前,感恩养育之恩的时刻,全家人依依不舍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双亲把一个红艳艳,封了不菲的钱币的红包,塞进闺女的口袋,以示娘家厚重的挚爱;母亲紧紧抱住女儿,母女泣不成声;此时,女孩所有的长辈都已站立身旁,等待与出阁女眷道别;女孩替母亲抹去泪水,转身抹掉自己眼角的泪花,再一一按辈份之序叩拜长者,接过他们赐予的红包,再次颔首拜谢;即使最不擅长言辞的女孩,也会一一亲亲热热地道出爷爷、叔公、大伯、叔叔……等称谓,感谢他们这些年来对自己的教导和呵护;接着女孩的兄弟把她抱上车轿,一直护送至婆家门前;新郎跪伏车轿前,从大舅子或小舅子手上接过新娘,抱入洞房……
各村嫁娶仪式各有差异,但是,都不会偏离或耽误婚嫁仪式关于爱与感恩主题的表达。细细想来,何止是乡村婚嫁仪式?爱与感恩的主题,遍及乡村里的所有仪式。
且看,母亲恭恭敬敬地洗脸、净手后,把第一碗新米饭端端正正放在天井里早摆好的桌子上,焚香对天叩拜,感谢上天诸神赐予风调雨顺的丰收年;然后母亲再更换碗筷,重新盛好新米饭,摆放在堂屋的香火案桌上,再次叩谢先人佑护好年景,米粮丰收,全家安生。
只要稍稍成规模的村庄的村口,都有本境殿,因为乡村人群,只要力所能及,就不会丢弃效法天地、感恩天时的生存立命仪式。
然而,我们村——丽水市莲都区岱后村的本境殿却非同寻常。1937年秋,中国共产党最早进入本村活动的第一个会议,就在这个本境殿里召开。从此,就开启了我们村的红色历程。早期的“丽水县委”就驻扎就在我们村,流动办公地点主要就是本境殿和朱家祠堂。
三株古枫和香榧树,都见证过革命先驱出生入死的奋斗经历,聆听过坚定铿锵的革命誓言。本村的烈士朱增芳同志就是在中间那株古枫下英勇就义,为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破四旧”的口号声,打破了这里八百年的宁静,像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在时空中转瞬愈合了。本境殿的诸神像重新坐回到神座上,以满脸的慈祥,欣然接纳人们的祈拜和感恩。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在当今这个崭新的时代,我们村与其他新农村一样,迎来了美好的发展机遇。借助红色旅游开发的建设规划,这个古老的村庄转瞬间已焕然一新。
村庄变美了,村民们口袋也变得丰满了。悄然之间,这个八百年的古村,由内而外发生了质的飞跃!
每次回故乡去,经过古枫树下的殿桥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站住,抬头望望已经没有了古枫虬曲苍劲枝蔓的天空,世事沧桑的感叹就油然而起。
据乡亲们说,但凡回乡过年的人,除夕都会到本境殿拜谢天地,这依旧是年节必不可少的节礼。现在大家还是如此,在殿里奉上年节的佳肴,烧香叩拜祈祝。不过,村民们口里念念之词,已不再只有天上的菩萨诸神,地下土地老爷本境神尊。大家都没有忘记,这里是中共丽水县委最早的驻地,是革命历史的重要里程碑。在这幸福的节日里,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面纪念墙前,不约而同地感念革命前驱和人民英雄,鞠躬行礼,诵念功勋。
古枫的消逝,据说是因为民宅逐渐逼近它们,大树根部受到了牛栏、猪栏污水侵蚀的缘故。如今,在地理环境意义上的新村口,又有枫林与水杉林葱葱茏茏成长起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古枫的消逝,也诠释着村庄曾经的发展壮大。
今时,尽管全国各地乡村日渐式微,空村现象比比皆是。但是,城市人群各自忙碌的冷冰冰面孔后,依旧有一颗向往乡村岁月的心。于是乎,我们村这个红色乡村,在村民离乡背井的消退中,迎来了崭新的格局。
曾经沧桑的古村,新颜焕发,清丽宜人,当之无愧地成为周边城市人群释放心神的后花园。节假日里,游人如织。红色之旅、怀旧之旅互相兼容。俨然是一部革命岁月的老教材,是一个温馨旧乡村的好标本。
古枫已然消逝,古村已然消瘦,然而,似乎在许许多多的时候,乡村的魅力远远大于城市。譬如每年的春节,从本境殿拜别后离去的大股大股的人流又从城市涌向乡村,即使过完春节,返回供职的城市,也会带上乡村的年味,乡村的吃食,似乎生怕自己忘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从这个意义上看,城市是人们生存历程上的驿站,而乡村才是人们根在所在。
振兴乡村的宏愿也好,落叶归根的怀旧也好,乡村终究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她不仅仅是人类历程的一个不可忘却的驿站,更是人们感知天地,认识自然的一个修炼道场。
人类未来将要经历何等的历练,多少残酷的考验,我们都无从知晓,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从乡村这个道场修炼而来的智慧,道法自然的哲学,感恩天地的情怀,敬畏自然的明智,永远都不会轻易丢弃与叛离。
也许,乡村是人与神沟通的最佳渠道,是人效法神的最后讲堂。故而,古枫不能在村中间安然,因为人与神不可能没有距离的紧紧挨着啊!
显然,古枫虽逝,其道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