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河北省雄县的一个“大”而“穷”的村庄,那时村里大多数家庭都不富裕。农民靠着种地,日子过得很苦。村里的“精明人”算过,浇地、买化肥、买农药,需要不少钱,还要交公粮交农业税,辛苦一年种粮卖的钱最后所剩无几。
而村里最穷的人家莫过于纺姑家。怎么会不穷呢!纺姑生了四女三男,最小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家里人多嘴多,又没有挣钱的门路。
纺姑是我童年时代印象最深的人。她好像是本村的姑娘又嫁到了本村,娘家婆家在同一个村。乡亲之间为了显得亲,爸妈称呼她“纺姐”,我称呼她“纺姑”。
纺姑的丈夫老实本分,矮矮胖胖,和纺姑正相反,纺姑又高又瘦,尤其一张嘴特别厉害!有一次,纺姑家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丢了。她搬架梯子就上了自家的房顶,足足骂了一个下午,不来歇口气的,围观的人换了好几拨。
纺姑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只要她出马,没有说不成的媒。那时候有句顺口溜——媒人的嘴,两张皮,没钱的能变成有钱的,丑八怪能变成美天仙。这话形容媒人纺姑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纺姑还特别擅长解决家庭矛盾,谁家要是夫妻吵架或是婆媳不和,她三言两语就能劝好。
那时候“计划生育”正进行的轰轰烈烈。纺姑的三女儿已经生了两个闺女了,冒着罚钱的风险,想着生个儿子,结果又是个闺女。没必要为了闺女被罚钱,夫妻俩商量着把这个小闺女送人。纺姑听说了,坚决不同意。不顾丈夫、儿子、媳妇以及所有人的反对,把几个月的小外孙女接过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不仅要看孩子,还要做饭,还要起早贪黑地种十几亩地。
为了这个小外孙女,受的累、吃的苦真是说不得。纺姑自己说,三女儿和女婿不感激她,儿子和儿媳嫌她多事,本来家里就穷,这倒好,又多了一张嘴。这个“妈妈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女孩却摇摇摆摆地长大了,才三、四岁,异常敏感懂事。她对纺姑说:“姥姥,别把我送人,我长大挣钱,给你养老。”听的纺姑直掉眼泪。“过日子过得就是人,只要有人,再难,日子也过得去。”这是纺姑的传统的认知理念。后来,小闺女回到父母身边,但她还是和姥姥最亲。
纺姑奉行着自己独特的行为准则。为了给儿子们盖房、娶媳妇,纺姑借钱几乎借遍了全村,而且,不是只借一次,时不时地借,却总能借到,真是奇怪!那时,我家开着一个商店,卖日用百货。纺姑是唯一常年欠账的人,但她是有素质的欠债人。纺姑的丈夫农闲时卖糖墩儿(即冰糖葫芦),她给人说媒,都能挣到些小钱。一有了钱,就来我家还掉一些帐,虽然过几天又会再赊,但毕竟“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纺姑绝对不让“人死帐烂”的事发生。她借了刘奶奶二十七块钱,听人说,刘奶奶病重。纺姑马不停蹄地东家借点西家借点地凑够了,赶紧给刘奶奶送了过去。
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很佩服纺姑这个“女强人”。家里一个没本事、万事不操心的丈夫,一堆吃饭的儿女,她却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虽然经常还了张家的又欠了李家的,虽然是拆了东墙补的西墙,但是拆来借去的,儿子们居然都有了新房,娶上了媳妇,女儿们也都嫁了好人家。但我知道,纺姑有她脆弱的一面,当年被我看到了。
纺姑牙疼,舍不得花钱治,结果早早地,牙掉的没剩下几颗。那天,她来我家买东西,我看见她原来鼓鼓的嘴,现在瘪瘪的,就说:“你的瘪嘴像个老婆儿(方言:老太太),难看死了,怎么也不镶一副假牙?”小孩子说过后转头就忘了。好多天不见纺姑来买东西,当她又出现时,她的嘴又鼓鼓的了,她带上了假牙。
背地里,纺姑家隔壁的李嫂子对妈妈说,不知怎么回事,纺姑居然舍得花钱为自己镶了副牙。我不禁震了震,恍惚觉得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一辈子“吃刚咬铁”地活着,虽然经常低声下气地借钱,但她有她的尊严,她不能失了她的面子,尤其是在小孩子面前。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一定会收回那句无心说出的话,那句能让人体会到鄙夷和嘲笑的话,语言真是无形的有致命杀伤力的武器,希望纺姑能原谅我。
后来,人们的日子都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裕,纺姑家也不例外,她还清了所有的欠账。纺姑给最小的儿子操办完婚事,又帮扶着小两口经营小生意上了正轨。她终于可以喘口气好好歇歇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她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经历了六十三年的风风雨雨,期间数不清的风刀霜剑,摧毁了她的身体,但是摧毁不了她的意志。她要完成的一件件的人生大事,在她头脑中排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剩一件她也是不能闭眼的。最终,一大群儿女环绕着她,纺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走的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