哏都，爱你不是玩笑
文/既禾
1.
2015年的冬天发生了三件事：雾霾席城，高考逼近，陈梦泽遇见了徐皓。
前两件事没有阻止第三件事。
那一年的陈梦泽，正在天津的一所寄宿制学校读高三，“浓缩版”寒假被形形色色的作业填满，便在津城多逗留了几日，决定临近春节再返回河北故乡。
那段日子，她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气，铺天盖地的雾霾，迷茫，压抑，放眼望去，不知道远方有多远，只明了未来尚未来。
一个起风的午后，偌大的天津卫难得散去了雾霾。陈梦泽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天际渐渐漫上的一抹蓝色，心情终于明朗了几分。
女生穿了外套出门，沿着海河散步。在天津，人们常常会忘了这是一座海滨城市，独特的地理构造和温带大陆季风气候烘干了这里的空气。但却永远忘不了海河，因为不动声色的陪伴，如影随形，永远都在。
路过滨河的小公园，不经意听到了五月天的歌声，陈梦泽心里一喜，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意料之外，竟是一群阿姨正准备跳广场舞，为了在年底的广场舞大赛中取胜，灵机一动放弃了小苹果和凤凰传奇，剑走偏锋，选了陈梦泽最喜欢的五月天。
全新的旋律里，阿姨们手足无措地摆来摆去，僵着身子迈着步子，硬是把广场舞跳成了一支闹剧。
陈梦泽见不得偶像的歌被这般折腾，一时兴起，决定凭借自己先前的舞蹈功底，帮阿姨们“创造”五月天风广场舞。
彼时，大三放寒假的徐皓正一手拎着母亲的包，一手牵着四十多斤的大白狗，兴致缺缺地等在小广场旁的长椅上。陈梦泽环视一圈，只发现了他一个“闲人”，于是跑了过去，把手套、手机和钱包一股脑塞到男生的怀里，丢一句“谢谢”，在男生的惊愕中跑进了人群中，张牙舞爪地教起了舞蹈。
津城的一月，冷风正盛。徐皓看着手指被冻得通红的陈梦泽，不禁失笑，拍了拍蹲在一旁的萨摩耶，让它把手套叼给了女生。陈梦泽抱了抱狗，抬头朝远处的徐皓傻笑，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他，在阳光下翘着二郎腿，尽是漫不经心的美好。
广场舞的领队是徐皓的妈妈，那天，她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新舞步的编排。陈梦泽学过几年舞蹈，在她的帮助下，洗脑的广场舞，竟然有了点儿爵士的激情和华尔兹的优雅。
2.
天津城冬日的黄昏早早地来了，钢铁森林的背后，西天被涂抹了一层晚霞。
“小姐姐，今天倍儿感谢你。走，晚上去阿姨家吃饭！”徐妈妈一口津腔。盛情难却，陈梦泽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徐皓把包递给母亲，把手机和钱包还给陈梦泽，拉着那只叫饭团的大白狗往家里走。
“我说，你是不是还没有进化好？饭团对周围环境都比你警惕。”路上，男生看了看那只叫饭团的萨摩耶，勾着嘴角朝女生低语，“贵重物品随手就扔给陌生人，还敢和我们回家，万一我们是坏人……”
陈梦泽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徐妈妈一个巴掌拍在了儿子的脑门上，转身揽过女生的肩膀：“他就是坏人，别理他，咱们走！”
徐皓在一旁翻着白眼。陈梦泽被母子俩逗笑，也被某种善意的提醒，惹得心上一暖。
那一晚，一家三口热情地接待了陈梦泽，满当当一桌子的美食，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徐家夫妇收拾碗筷的时候，陈梦泽和徐皓就窝在沙发上听郭德纲相声，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并肩而坐，笑作一团。
这是陈梦泽在天津读书的第三年，她渐渐习惯并且喜欢上当地人的相处模式。
天津人的习气和脾性保全了大院居民的风范，与生俱来的亲切感犹在，和陌生人交往，也没有拘谨与客套，自然得如多年老伙计。
他们喜欢相声，喜欢开各种各样的玩笑，用最随性的调侃、最市井的口吻，来消解柴米油盐的琐碎与无趣，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可以在插科打诨中找到了出口。
那一刻，为了备考几个月没有回家的陈梦泽，温暖得湿了眼眶。
饭后，徐皓献宝似的抱出了一大堆零食，一如既往地贫嘴：“我说，你成天傻乎乎的，离家这么远来读书，父母放心嘛？以后放假不回家可以来我家玩，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哥也可以给你传授传授高考经验……”
陈梦泽朝他笑了笑，没有提及自己父母离异的实情，她贪婪地把来自陌生家庭的温暖装到口袋里，借以支撑自己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3.
新年的跫音越来越近，陈梦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乡了。父母离异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她忌惮继父冷漠疏离的目光，却终归抵不过母女情深。母亲，成了她回家的全部意义。
临走，意外地接到了徐皓的电话：“我妈看你发朋友圈说今天回家，逼着我接你来我家吃完午饭再走，你给他们编的那个四不像广场舞竟然拿了个什么创意奖，我怀疑组委会也是五月天的脑残粉……”
男生正在电话里滔滔不绝，陈梦泽却冷冷地打断了他：“不了，我赶火车。”
匆忙挂掉电话。
其实，她买了当天下午三点多的车票，所谓的赶火车，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借口。陈梦泽自己也不甚明了这般推脱的缘由，她只是隐隐觉得，把萍水相逢当命中注定，会死的很惨，她不可以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没想到在拉着行李离校的时候，看到徐皓正站在校门口。他二话不说地接过女生的箱子：“走吧，饭都做好了，不耽误你赶车的。”还云淡风轻地补充着，“不把我妈的大恩人带回家，她肯定不让我进门。”
误打误撞的因缘，竟让陈梦泽第二次坐在了徐皓的家中。电视里播放着广场舞决赛的录像，徐家夫妇端上最拿手的菜，徐皓则搬出小半箱笔记本：“哥的高考独家秘笈，现在传授给你了！”
陈梦泽这才知道，徐皓是前一年的和平区高考状元。因为完好继承了天津人恋家又随遇而安的稳妥，最终留在本地读大学。
他聊起自己的高中生活，乏善可陈的日子里的坚守与希冀，执着与幻想，每一段往事都被当成吉光片羽来收藏，而遇见她之后，便拱手奉上，有种“我的过去没有你的参与”，所以要尽力弥补般的急迫。
陈梦泽始终温和地笑着，鲜少回应。但她似乎从第一次见面便知道，对太多事物不屑一顾的徐皓，对自己所认定的事情，极尽专注和认真。
是同类的惺惺相惜吧。陈梦泽想。可是莫名的心动又是什么？自己不是一向标榜理性与寡情的么？
给不出答案。
想来也不过第二次见面，两个人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看向对方的眼睛，像和老友对视。
或许，每个人心上空缺的部分，都有着各自独特的形状吧，方圆相异，磨合百年也未必吻合，而形状如卯榫般默契的两个人，便可一拍即合了吧。
那个下午，徐皓送陈梦泽去车站，两个人闲逛在津城的马路上，消磨着火车到来前的时光。
都说天津是一座异乡人很容易迷路的城市，因为起初没有人规划在这里建城，便自此随意了起来，至今依旧不似北京街道的横平竖直，这里的街道散漫地辐射开去，好像根本不在乎会通向哪里。
陈梦泽也不知道，自己会沿着这些错综的路，走向哪里。
4.
南下的列车，将要把陈梦泽送回故乡。进站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徐皓，乐天派的少年似乎不需要学习如何告别，亦或许有归期的离开都无需伤感，他一如既往地勾着嘴角笑，足以融化女生心底的积雪。
徐皓的背后，是繁华而巨大的天津卫，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它显得那么热闹，热闹到一个人的到来或离开，似乎丝毫不会惊动任何。陈梦泽真想就此挥别，遁入远方不再归来，但在回头的一刻，却有了重新抵达这座城市的理由。
那个寒假异常短暂，却又冗长煎熬，陈梦泽不确定心底的躁动是什么，却忍不住在读书复习的闲暇时刻，从头到尾翻完了徐皓的微博、空间和朋友圈。
徐皓学新闻专业，“铁肩担道义”的豪情之外，还有几分记录琐碎生活的心性。他用新闻学子的敏锐去捕捉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画面：
海河边坐着小马扎儿的垂钓客，沈阳道上表情各异的俗世奇人，有人等着宰客的昔日的万国桥上，老旧建筑上的雕饰和壁柱，气定神闲晒太阳的老婆儿，飘着京剧或是西阳曲的五大道……
这座城市的气质在他的镜头下栩栩如生，没有紧锣密鼓，安逸，悠闲，缺乏紧张感，周遭散发着“正午已过近黄昏”的味道，像旧时读书人家的女子，不妖艳却矜贵倔强，眉梢眼角都是历史风情，陶然而又自成一格。
陈梦泽看着那些美好的照片，猜想着它们的作者该多爱这座城市啊。而她，高中三年，身处异乡的孤独让她每一天都盼望着离开这里，但又不知道可以去哪，因而穿行在天津的时光，分分秒秒充实异常，却始终觉得蹉跎无依。
这样的感觉，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断涌现，陈梦泽越发地孤独阴郁，像大海里不被理解又不够超脱的鲸鱼。但当徐皓走进她的生活，女生确信无疑，那是一束光，但更大的孤独感随之而来，因为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勇敢而幸运，可以靠近光，拥有光。
徐皓常常发来消息，说着最浅淡的日常：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拍了什么风景，遇见什么人……陈梦泽与他有着太过相似的品味，但凡随便一个话题，便常常聊到深夜，因而徐皓常常愧疚万分，抛出一句“哎呀我不捣乱了你好好复习”就不见踪影，留下陈梦泽好笑地看着屏幕，倒数着回到天津的日子。
一个人，一座城，一种思念与归属感。多莫名的牵绊。
5.
天津诞生之初，充满了混不吝的匪气；成为通商口岸后，又沾上了精打细算的小气；晚清灭亡，承载了清朝最后的暮气；后来新时代的诞生，则充满了探索的朝气。
这座城市，以这般的混搭流连在历史的烟尘中，经年之后，陈梦泽深深地爱上了这里，把所有的“气”杂糅进内心深处，酿成五味杂陈的老酒，等待与最爱的人不醉不归。
高考越来越近，备考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她却常常难以自抑地想起他，内心缱绻的心事，想让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纠结之余，还要猜测，他会不会有同样的情愫。
这样的想念，常常让女生在课业前失神。幸而徐妈妈格外喜欢陈梦泽，动不动就催儿子去学校接“小泽姑娘”，借“请教广场舞”的幌子邀请她到家里吃饭，用徐皓的话说：“可能会跳舞就志同道合了吧。”
虽然已经大三，但徐皓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偶尔丢给陈梦泽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面尽是他从本校学霸那里搜集来的高考答题技巧与注意事项；他抱着相机偷拍陈梦泽跳舞，专挑奇奇怪怪的动作做成表情包，乐此不疲地发给她；他陪她踩着月光回学校，难得一本正经地聊起诗与院方，执念与梦想……
丰盛的饭菜，家的温暖，以及最喜欢的男生的陪伴，陈梦泽觉得，这是她最好的时光了。
备考的日子，他成了她的精神闹钟，以及最大的动力。
没多久，对很多人来说黑云压城般的六月如约而至，天津城格外燥热，陈梦泽却像披了清风在背，从容地穿行在试题中，最终不负众望，考出了足以让太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绩。
虽然依旧不足以报考徐皓所在的学校，但至少，她可以底气十足地留在这座城市，讲完属于这里的故事。
离开学校前，徐妈妈要给陈梦泽庆功，不足一年的时间，她已然成了徐家的一员，就连大白狗饭团，都已经学会了在她到来前，殷勤地把拖鞋摆好。然而，当她尚未把“报了天津的学校”这一消息告诉徐皓，就得知了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噩耗”——
这个暑假，他就要离开象牙塔了，准备前往遥远的南国，寻找他的新闻理想。
“我们天津人生来乐天知命，喜欢也习惯留在这个安稳的城市里，不过不出去看看，总是觉得这儿就是全世界……”徐皓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女生眼角突然闪烁起的液体，让他措手不及地楞在那里。
6.
他的大学生活已然接近尾声，他选择了南国的新天地；而她的才刚刚开始，她选择了原本有他的城市。
她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海河。暗恋中的她多像河里的溺水者啊，曾经坚定地相信，只要不断挣扎泅渡，便会有一双手拉自己上岸。然而，当她横跨天堑，他却站在岸上和她告别。
叫她如何不难过。
那一日的津城，正值盛夏，和相遇时的寒冬时节比起来，有了更浓艳的晚霞。但这一次，却少了曾经的温暖与光芒。陈梦泽的心头像有一万只蝙蝠出穴，啮咬着红色的炽烈的剩余的光，干枯的冬季，她看到从沛雨草原走来的少年离她远去，广袤的原野，从此只有她独身一人。
徐皓看着泪流满面的女生，一时慌了手脚，他不知道也不敢随意猜测缘由，只笨拙地在一旁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安慰着。
反倒是徐妈妈，竟突然欣喜得险些手舞足蹈，一边跑来给女生擦掉眼泪，一边试探性地问着：“小泽姑娘，你也是喜欢皓皓的，对吧？”两个年轻人呆若木鸡，她继续说着，“哎呀，这一年阿姨可是辛苦坏了，早就看出皓皓喜欢你，他又不肯说，我就只能编各种各样的广场舞请你来家里玩，还以为……还以为你对他没什么感觉呢。你就说，这傻小子多不会聊天，把人姑娘都弄哭了。说话还不一口气说完，哎？皓皓，你刚说什么看世界，还有呢？”
“不出去看看，总是觉得这儿就是全世界；后来发现你才是我的全世界，能不能等我回来？”向来不羁如野马的徐皓少有的内敛与羞涩，“怎么又哭了？哎小泽你别哭啊……喂喂喂，拥抱就拥抱，你咬我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