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算得上是开窍晚的那一撮小孩儿。
打小智商勉强在及格线上晃荡,但意外的成绩不差,脑袋瓜子时常受到大手们的洗礼,大人们的夸奖也大同小异:“这娃娃笨是笨,蛮晓得动力气。”
这句话性质不明的评价一落地,我一时间分不清是夸奖还是批评,表情给不出反应,非得等到身体被我妈蛮力推一把,我才晓得这竟是说我努力,只好迟眉钝眼的客套几句。
因为不太开窍,外界普适的人情世故论似乎对我铜墙铁壁般痴愚的世界观毫无威胁。在我这儿,夸奖或训斥都半斤八两,奖赏或惩戒也别无二致。我只知道要努力学习,却并不清楚为何努力。我知道考了高分是好事,也不明白好在哪里。我是蒙着头长大的小动物,心绪呈饱和而单调的胶质,在浑浊的透明里拔节。
旁人要是问起理想,我就理所当然的回一句:“当个太空人咯。”
太空人嘛,既高且远,宏大空泛,总没错的。我笨是笨,但很会做表面工作。很早就无师自通了如何殷勤的敷衍那些繁复而无用的关心。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心头时刻无声囔着一句“屁嘞”。
中文很有意思,大家都晓得双重否定可以表肯定,其实不知道三重肯定也可以:
“长大最好是做个老师,稳妥,好嫁人。”
“嗯嗯嗯,您说的有道理。”
屁嘞。
“我看你就跟叔叔做生意去,女娃娃不要读那么多书,浪费青春,嫁不出去的。”
“是是是,听您的。”
屁嘞。
“还是得考公务员,吃国家饭的人,体面。”
“好好好,我努力。”
屁嘞。
我的叛逆完美藏匿在每一次敷衍的迎合里,大人们晓得我是个温驯的软柿子,没得脾气。
这是我和自己的秘密,没人能看穿我的诡计。
他们说的未来我心里有数的很。
逃不出生养我的这座小城----街道局促,建筑老派,近些年才零零散散有新物件冒尖儿,大家活的迟缓而盲目,清早八晨就齐刷刷涌上街道,围坐在随意支起的小摊儿上吃油条,炸油条的大叔长的非常统一,总让我以为全城的早点铺都是一个老板。小城人民细嚼慢咽吃完,便各自被生活的引线拽起身子,慢悠悠四散开来,隐匿在红绿灯和斑马线的洪流里。
生活对这里的人似乎格外宽容一些,耐着性子默许他们的缓慢,放纵他们的安逸。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当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戴金丝边眼镜,穿规矩的五厘米高跟鞋,嫁一个做生意的体面人,踏进教室就先诵上一段声情并茂的《赤壁赋》。
我应当是哪家医院里一个很会打针的护士,怀里时刻揣一根细长的针管,神圣庄严的把小城人民的屁股瓣儿尽收眼底。
我应当是某单位勤劳务实的公务员,端铁饭碗,在办公室养出冷白皮,一身正派气质,头顶金光闪闪,祖坟24小时不打烊的青烟滚滚。
我应当做着一切稳妥而有限的工作,舍弃所有肆意横生的触角。世界与我的关系应当如同我与世界一般,饱和单调,凝冻浑实,没有缝隙。
我晓得自己不是漫威电影主人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块大陆等着我去拯救。
我胸无大志,迷茫混沌,脑袋空空,没有理想可寻。
我的整个青春时代都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习惯低眉顺眼的迎合每一句质问,向来不说实话。我一边害怕被人发觉我愚笨的脑壳里根本就生不出什么理想,一边暗自排斥旁人对我如出一辙的规划,我就在理想国的边缘游离,吞吐着无休止的畏惧。
我只有畏惧。
我畏惧自己是个毫无特点的,浑身冒俗气的普通人。
我畏惧平庸,畏惧寻常,畏惧每天清晨七点半面色相同的人流,畏惧小城里每一寸被我摸透了的砖墙,畏惧低矮的房屋,重复的吃食,畏惧被拖进舒适区不见天日。
我畏惧自己无法去见识小城之外辽远的天光,奔流的艺术,迸发的思潮。畏惧自己被这促狭的生活掐住七寸不得动弹,我畏惧生命中各种意义上的壮阔和美都与我无关。
这份畏惧蛰伏在我胶质的思绪里繁殖,一点点集结成凝实的浪头,在某年某月某一刻,劈头盖脸的砸醒我:我似乎早就有了理想。
在那些因为畏惧而渴望抓住些什么的时刻,在那些因为畏惧而费力逃离的时刻,在那些因为畏惧而不得不鞭挞自己的时刻----我都在壮大我的理想。
七月的某天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把身体窝进沙发写稿子,过程异常艰难,字句反复斟酌,框架不断调整,思绪磕磕绊绊。焦灼的当下只想把电脑从窗台痛快撂下去。
我妈推门儿进来,试探问我:“考教师资格证那事儿,真的不考虑了?”
恐慌感袭来,焦灼逐渐消解下去。
“不考虑了。”
脱口而出的当下我突然意识到:凡桃俗李如我,可以不必苛求自己拥有什么远大理想,但绝不能没有畏惧。
畏惧就是我的理想。
我把浓茶大口灌进喉咙,一口一口把理想浇铸进身体。
终于确定了题目:
温驯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