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春天,我和小幺重新恢复了友谊。说到底,我对她有点小崇拜,能爬那么高的树,能召唤小鸟来吃食,不上学而能认那么多的字。
只是她更瘦了,灰白的脸更小了,这让脸上那双本来就黑亮的眼睛,变得更大更深,好像不一小心,那眼珠就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然而,她还是经常飘在树梢上。
那时正是榆钱挂树的时候,各家各户纷纷上树撸榆钱,和上鸡蛋和面,做成钱饼,满街满巷都是榆钱香味。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经过她家门口,又被她叫住了。我当时对她还有点生气,不太想搭理她。尽管那天她把一朵月季花,插在朵耳旁,人显得有些特别。我却不想靠前,远远地看着她。
我知道她早就在树上发现我了,我想大概我一出校门,她就盯上了。
她却用她那双特别的眼睛盯着我,问,我好看嘛?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想靠近她,觉得她身上有股怪味,脸色也不太对。我能猜到,她终于还是屈服,开始吃药了。
她又好奇地问,今天又学了什么字了?
我故意说,你病好了,上学问老师呗,问我干嘛。再说,你二姐不是有学问嘛。
她却低下头,说俺爹说,女孩子上不上学,没什么用,其实,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病,老师不收。我爹说我们姐几个,就数我的脑子灵,可我又有病。
我说,你不是吃药了嘛,治好了就可以上学了。
她却皱着眉,说大人说我这病,可难治了,得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瞧。可我爹说,家里没钱。说到这里,她却扭头指着我家榆树上,说你家那树梢上,还有好多榆钱呀。我帮你撸,你教我认字,行吗?
我却说,我爸嫌太高了,怕我掉下来摔死,不让我上去撸了。我抬头望望家那颗榆树,说如果这榆钱儿,要真是钱就好了,那样,你就可以去到外面的城里治好病,然后就可以上学了。
她笑了,说那我们就是富翁了,我要我爹,给我买架飞机,飞到云彩上面去。我们在那上边学习,那多好啊。
她这么一说,我高兴了。
然后,我们望着云来云去的天空,哈哈笑了。笑声把小幺家树上的小鸟惊飞了,它们好像驮着我们的愿望,飞远了。那一刻,没有忧愁,没有饥饿,没有病痛,只有如云朵般轻柔的遐想,无牵无挂悬挂在浩瀚的太空。
02
从此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回家,都会在她家门口,和她头对着头,教她认字。
让我吃惊的是,她学东西果然快,我在学校又是写,又是练的,还是记不清,可是给她说一遍,她就记住了,常常反过来教我,好像给我补课一样。
有一天,我和她学完字,便吃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的榆钱儿,说着话儿。她告诉说,东边王奶奶家,西边二婶家的,还有前街上二姑家的,都是我爬上最高的地方,替他们撸的。
这倒让我替她高兴,我表扬她说,你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小脸上少有的飞起一片红。
其实,那时的她才好看呢。然而,我却不好意思告诉她。
等榆树上长满了绿叶,撒一地淡淡绿荫的时候,我好几天却找不到小幺。有几次我趴在她家的矮墙上,院子里也不见她的影子。
直到一天下午,我突然吃惊地发现,教室后面的窗子上,出现了小幺。那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窗子打开着。她两只手抓着窗子下边的窗梭,把头探进来。
我发现了,马上全班同学也发现了,大家不再听课,都扭头看着她,她却好像没有看见我们一样,只把眼睛盯着黑板。教室里乱成一片。
老师却不管她,采取攘内先安内的办法,把黑板擦“啪”地砸在教桌上,同学们心头一震,安静下来。
老师摇摇头,说,才须学也,学须静也,这么点干扰,都经受不住,以后怎么做学问,做事呢。有个华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书”的故事,不是给你们进过了嘛,全都送给你们姥姥了?
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小幺却从窗子里消失了。我正奇怪,这北窗那么高,小幺是怎么上来的。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上的声音。这时平时斯文的老师,却像兔子一样窜出去。
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向学校后面跑去。等我从人群里挤进去,发现小幺躺在地上,一身土,凌乱地头发上粘着杂草,嘴里一股股地向外淌着白沫,呼吸急促。
我们都吓坏了。
老师把她抱起来,绊着脚跑向大队卫生所。却又停下来,寻找着什么,然后盯着我说,你离她家最近,把那两只羊牵着,给送回去,告诉她爹,抓紧到卫生所来。
我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两只拴在树下的羊,正若无其事地低头啃草呢。
后来才知道,小幺现在被她爹逼着,当了小羊馆了。她每天把羊栓在学校后面的荒地里,然后轮流趴在几个班级的窗子外偷学,等到我们这个班,她已经这么着学了好长时间了。学校里老师们其实早就知道了。
03
从那以后,小幺的爹妈不敢再让她放羊了,她又成了一个天天爬树的野姑娘。直到我的叔叔杨炎出现,她的境况才有了新转机。
那天下午,我们放学时,走到胡同口,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另一个胡同拐过来,没等我看明白,他就来到眼前,把我从众多孩子中一把抓出来,摩挲着我的头,说小子跟我回家,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路过小幺家时,杨叔叔被树上的歌声吸引了,他抑起头,脖子凸出粗大的喉结,在那颗参天大树上寻找歌唱家。
我说,叔叔,那是小幺,她可历害了,比孙猴子还能爬树。
叔叔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说唉呀,我走南闯北,坐火车,坐飞机的,也没遇到这么样一个小姑娘,呆在树上像猴子的。
说到这里,他蹲下来,边擦鼻涕边看着我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千万别学哈。
杨炎叔叔是我父亲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在一家制药厂工作,而我父亲却因为爷爷去世的早,无奈缀学回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但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却是情深意厚的,每次休假探亲回家,总得过来住一宿。每次来,我们全家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很快,我的手里就有杨叔送给我的礼物。这是一把五彩塑料尺子,上面是一层斜纹,正面看是一幅熊猫画,侧过脸看,又变成了一幅燕飞图。这把神秘的尺子,在当时可是很少见,只有大城市里有,不但小孩子见了希罕得不得了,就是大人见了,也好奇的要命。
傍晚,我到前边找小幺,想让她看看我的新尺子,却听见她家院子里传来了争吵声。一会听见小幺嘤嘤哭起来,边哭边喊,我再不喝那毒药了,苦死我了。
我只好怏怏回家。家里堆了一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我听见有个大娘问杨叔,在飞机上,那么高,那不得把人颠散了架?她只见过大队里那台拖拉机,觉得那动静就惊天动地的。
只听杨叔说,不会的,在飞机上倒一杯水,和这桌上的茶杯一样,稳稳地,一滴水都撒不出来。
大家听了,显然不敢相信,但又觉得不能不信,所以都撇撇嘴,奇怪地盯着杨叔,好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又有人问,那飞机的翅膀不晃吗,不晃怎么能飞到天上去?
杨叔好像被他们给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把我拉到他怀里解围,说,等这小子长大了,带你们亲自坐一坐,你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然后,他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前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说她是精神病,有的说是羊角疯,有的说,她从小就这样,惯的,反正都摇头叹气,觉得这个孩子无可救药了。
杨叔却说,看样子,像是癫痫。
大家听了,迷惑不解,问还有什么电线病?
杨叔听了,笑了,说,就是你们说的羊角疯。
杨叔叔接着说,她这样,像是那种周期发作的。这种病不好治,我们厂也正研发治这种病的药,正好我这次带些样品,准备到南方送专家验审,不行,明天我过去看看。
妈妈说,这能行吗?再说,药很贵吧,他们家可拿不起钱。
杨叔摇摇头,说这种药临床效果还不错,只是没有最后验审。也不太贵,我再想办法,你们不用管。
04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把彩尺抱在胸前,做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梦。
我梦见杨叔手里拿着一个神奇的绿色药丸,给小幺吃了下去,她马上就变好了,那双大眼睛变得清亮清亮,像村前小河里的水一样,映着蓝天和白云。脸上的笑,从额前流海下透出来,嘴角上翘着,一幅娇羞的样子。
她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再也不上树了,我要上学。
然后,我们一起去上学,我把杨叔送的彩尺送给了她,而她答应到夏天时,给我捉一只喜鹊,因为那些鸟儿还是那么听她的话。
只见她背着一只绿色的书包,跑到我前边去,到了教室,却占了我的位子,我赶上去,对她说,你的在我后边,坐错了。这么一急,就醒了。
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我发现杨叔阴沉着脸从外面回来,反面跟着父亲。
他们跟妈妈说,小幺的病耽误时间长了,一般用药根本不起作用,而如果加大药量,可能会损伤大脑。父亲接着说,你不是嘱付她妈,要按时定量服药吗,慢慢治吧。
杨叔摇摇头说,这样效果不大。等我回去,单位正准备进口一种新药,听说效果不错。这次先治治看,等我回去,买到后,给他们寄些回来。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连学也不能上,太可惜了。
杨叔第二天,就忙着走了。我们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小幺的父母也跟着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裹的土特产,千恩万谢的往杨叔手里塞,我知道,杨叔成了他们全家的一个希望,小幺的全部希望。
杨叔推辞着,说我接着还得到南方出发,不方便带。放心,我一回到厂里,就想法给你们弄药。
然后,他挥挥手走了,那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就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
05
几年后,我高中毕业填报志愿时,我填报了北京中医药大学。这令老师和同学非常不解,因为凭我当时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数一数二的理科名校。
我对着他们的关心,只有一个苦笑,没有解释。他们不知道,我有个童年的伙伴小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住在我的心里,在一个不为外人知的隐密角落里活着。
那次叔叔走了之后,我还想每天放学和她一起学习。可她吃了杨叔的药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难以控制,有时她神情呆滞,一天不言不语,有时则歇斯底里,狂躁不已,摔砸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的父母忍受不了她的发作,把杨叔的药,抓一把,给她硬灌下去。这下好像见了效果,她再也不哭不闹了,只是痴痴呆呆。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只是再也不见笑容。
也不再爬树了,一树鸟叽喳不休,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她好像进入另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而我们无法进入。
这时,她的父母天天来催问杨叔的信息,盼着杨叔给寄外国药来。可是父亲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
在我离家去外地上高中时,有一次小幺在山后放羊,不慎一头裁进那个数人深的淹子。等有人发现时,她已死去多时。
小幺的父母,悲伤过度,跑到我家来闹事,说都是杨叔害了他的孩子。妈妈低头无言。懊悔当初没有劝住杨炎,不该干这么没有把握的事。从此,我们两家不再来往,见面如仇人。
小幺死后不久,有一个陌生人为到我家。他原来是杨炎叔叔单位的领导,来报告了杨炎叔叔的死迅。他那次从我们家走后,就得了重病,半年后死于淋巴癌。那人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杨炎叔叔来不及寄出一个包裹带了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带外国字的药瓶。
小幺家的那颗大榆树,从此寂寞起来,好像连鸟也不来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孤独老人。
那年放寒假,我问妈妈,小幺埋到哪里去了?妈妈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个可怜的孩子,祖坟也埋不得,还不得扔到村北的舍林里去。
那个地方我知道,是村北一片小树林。那是村里人死婴儿的聚集地,大家都叫它舍林子。村里病死的,流产的,私生的,凡是不成活的孩子,都会被扔在那里。
他们有的仅裹一层薄薄的小被,有的裹着一层小席,有的就那么赤祼着小身体。所以这里就成了野狗、野猫麇集的地方。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地方,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人们大多也是绕道而走,不愿看到那凄惨的景象。
我做出报考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决定,其实,就在我站在舍林子里那一刻做出的。
多年以后,我终于成了一名医生,并在小儿癫痫病的治疗中,开创了疗效独特的手法。然而,当我穿着洁白的白大褂,每天面对络绎不绝的患者,却总想在他们之中,找到那个小幺。
作为一名医生,我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这份痴心妄想,总希望有那么一天,会看到小幺来到我的诊室。她瞪着那双深潭似的大眼睛,带着她所有的希望,望着我,望着我,要我用我的全部医术,来重新打造她的生命。
而我却只能颓唐地坐在那里,望着记忆中的那颗树,和树上高歌不止的小幺——
没人知道去哪里呀,没人知道去哪里
清晨和太阳一起奔跑
风声呼啸
风声呼啸
吹过空中鸟
没人知道去哪里呀,没人知道去哪里
那风筝缠绕在空中飘
声声鸣叫
声声鸣叫
是那空中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