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故乡就会想起她。
一直以来都想写一点文字留住关于她的旧时光,可每次拿起笔最后又无力地放下,雪白的稿纸上只留下简单的两个字:外婆。然后一声叹息,颓然罢笔。于是,从高二到大二我终究没能写出关于她的任何一个简单的故事来。现在,一个六月的午后,我突然有一种遏止不住的冲动想拿起笔来写下我和她的故事,抑或完成一段心事。
我不知道如何开场来写一个过去的故事,只能从故乡里慢慢追寻。故乡,应该怎样去定义呢?是一个人的出生之地,是一个人的成长之地,还是一个人茫茫一生最惦念的家园?于我而言,撇去山水,撇去风雨,就只有一个她而已。而我与她真正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长,也就一年左右。那一年父母外出打工,七岁的我随我外婆生活。
记忆里故乡很穷。竹片和泥土编织的墙,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泥土和水泥堆砌的灶台,停电后靠煤油点的灯……我每天在这屋子里睡醒,自己乱梳理头发,自己搭着小板凳去取温在铁锅里的早饭,自己背着书包在早上村头的广播声里跑去学校,自己中午跑回家吃午饭,经常只有在傍晚天快黑了才能见着她和外公从地里劳作回来。
那间小屋独立于一众村院之外,我性子偏又慢热,与村里的小孩子并不十分热络。通常没人找我玩时,我就从一个田垄奔至另一个田垄,从屋前跑到屋后,朝各个方向都大喊一通:“外婆!”,直到她应声为止。有时候,她在挖红薯,我就跑去弄掉红薯上厚厚的泥土把它们扔进背篓里;有时候,她在山上砍柴,我又蹦哒着去采一些野果野花玩;有时候,她在打猪草,我就去掐一把晚上煮面的葱苗子……
那时候不懂什么是依赖,不懂孤单,不懂崇拜,只是知道她是一个顺着我的人,我很爱黏她。她爱讲话,农闲时,到了晚上,她就烙几张母猪皮(一种面饼),烧两大碗白开水,搭上一把椅子一个小板凳在地坝里,头顶着满天繁星,脚踩着大青石板给我讲笑话和故事。那似乎就是一个舞台,而她就是那光芒万丈的大明星。我被她的故事吸引至深,经常央求着她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她总是很耐心,边讲边吃饼,渴了就喝一大口水,然后继续眉飞色舞的给我讲牛郎织女,讲七仙女,教我认那挤得满当当的星子中哪一个是北极星哪一个是仙女座。她讲的并不十分顺畅,常停下来望着天细想,眼里便倒映着星的灿烂。她也会唱民谣小调,唱的高兴了还从厨房里拿出筷子敲着碗打拍子。有时候我开了小差去追闪亮闪亮的萤火虫,捕蹦着跳着的青蛙,她就笑呵呵的嘱咐我:玩会儿就放了,别弄死了。要是在冬天,我俩就烤着碳火依偎在一起,她又给我讲她小时候踢毽子得过第一名,讲她和老师同学在吃糖厚厚的冰面上跑着圈儿取暖,讲她成绩好被老师夸奖……总之,和她待在一起永远不会无聊。如今这些往事都跟画似的,充满了朦胧温柔又细腻的美。
那时的故乡除了电灯就只有一台黑白电视属电器类,我和她都对看电视上了瘾。然而电视剧并不像现在这样随时能看,连重播都没有。一般八点到十点播两集,后一集得等到十二点以后,期间就只有满屏的麻点。虽然年过半百,她却有一股子小孩儿心性,定要一集不落。十点过后我就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她则关了电视坐在床沿上打盹,我常在睡梦中被她摇醒,电视也刚好开始。至今我仍然对她那个恰到时间的盹儿感到神奇。
她的厨艺自是不错的,可能让我一直怀念的是她做的咸菜——红豆腐。别人用的是菜叶来包,儿她用的是一种树叶。每一次剥开绿叶,满眼红色喷薄而出,像一团火焰跳跃着点亮我的眼球。将这团火夹成两半,又露出米白的豆腐,随之飘出来一股独特的腌制香味从鼻子一丝丝地渗进胃里撩动着,诱惑着我。入口软绵,带着适当的咸味儿,配着一碗白米饭就能吃的津津有味了。遗憾的是我还未来得及去学如何去做,不然也是要好好记录一番的。有些从外出打工的人回家后总要来向她讨一些走,几十块,一百来块都有。她每次都会大方的将别人的罐子装满,嘴里一个劲念叨着:“喜欢就多带点,那么久不回家,下次不知道啥时能见到咧。”每次她又会生气的板着脸把别人给的钱塞回去。后来我吃过很多人做的红豆腐,没有一种可以与之媲美。此生,那种味道再也吃不到了。
她很宠爱我。
比如,逢年过节收的豆奶粉,糖都进了我的肚子;比如,每次吃酒回来她都会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糖果和瘦肉来;比如,她会在半路上拦着训斥那些欺负我的男孩子。比如,那个意外的悲剧。
时光荏苒,一晃眼我已经初中一年级了,从外省回家,家乡的一起都没变,该热闹的热闹,该安静的安静,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我一直以为我和她都仍旧没变,依旧马上可以摆出阵式,头顶星空,脚踏青石,在夏夜欢笑,在寒冬取暖。可是我不知,时光最是狠心与无情,它从不给你机会回头又悄然隐退在风中,一不留神就狠狠刺你一刀。
逢一假期,我和妹妹去看她,她欢喜的搬出椅子去取挂在楼板上的腊瘦肉。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使椅子失了平衡,她不慎摔倒,中风。我后来一直后悔地想,要是我们不去,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哪能不去见她,她又哪能不宠爱我呢!从那之后,我每隔一周就要去看她,给她洗衣服被子,她爱干净,而外公又是做不来这些事情的。每一次她都张罗着让我把买的肉和排骨拿来煮了吃,恨不得立马从轮椅上站起来去给我做饭,可她早已不是当年疾步如飞的样子了。
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人一旦老了就避不开孤独,而孤独的人习惯于沉默。常记起小时候她带我下小河沟那边去看一个比她还年长的老妇人,我叫她祖婆。她们凑在一起有讲不完的话,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我一个小孩自是不懂其中的情谊,往往跑出院去寻新鲜玩意儿。我见过东边院子的水莲,吃过西边院子的樱桃,喝过祖婆冲的蜂蜜水,也闻过老爷爷手里的土旱烟。一个下午就消磨在了新奇世界里。临走时外婆和祖婆还依依不舍,走得远了还能看见祖婆扶着门框目送我们。外婆说,祖婆一个人怪可怜的,现在路都快走不动了。那时候外婆是拂去别人心头孤独的人。而中风后她沉默了许多,我干活她就静静的看着我,有一次我洗衣服到一半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辛苦我了。一抬头她满脸都是心疼。她说自己不中用,活着受罪还连累了小辈们。我怪她说那些话,她也只是笑笑又沉默了。没人能解了她的孤独,她曾翻山过河陪伴的人,多数已归尘土,剩下的也如她一般,病痛缠身。
时光是不会放下屠刀的,它慢慢的将一颗坏掉的种子埋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耗尽她的青春——皮肤不在红润,头发渐渐枯白,眼睛不在清明,脚步开始笨拙;而后毁了她的健康——高血压,糖尿病,中风;最后连她的生命都要剥夺去。
妈妈给我打电话一言不发,我就意识到了,我不敢问,任她沉默哽咽。该来的还是来了,而懦弱的我借口要复习备考没有回去。我生性懦弱,何况那是最疼我的她呀!我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生活如常,却再也没有踏上去她家那条路。最后我是被我妈骂去的,因为过年了,理应在她坟头上一炷香。
拜坟那天,我一直盯着那块青石坟头,难以想象,她竟真的躺在下面。我一点都没哭,只是心里堵的紧,像是胸口被塞满了石头,扯不出来又压不下去。外公念叨着:“你外甥女来看你啦,你要保佑她平安,考上大学。”她,能听见吗?如果可以,她是不是听见了我心中默念等我对不起,是不是会原谅我不来送她最后一程,是不是会摸着我的头温温柔柔的笑?
如今再想起她再也不如先前那般故作坚强,往往酸了鼻子,红了眼眶,泪流满面。或许是我接受了她的离去,明了生死不可逆,又或许是我太贪念她给我的宠爱。
她真的走了。小屋里再也不见她忙着做饭,洗衣,喂牲口,补被单了。田地里再也不见她插秧,挖地,打猪草,收胡豆了。上坡上再也不见她砍柴,割草,放牛,背秸秆了。小路上再也不见她挑水,牵牛,赶场,抽旱烟了。地坝里再也不见她晒谷子,搓玉米,择青菜,讲故事了。就连空气一下子也没了她的笑声,没了炊烟,没了饭香,没了温度,变得稀薄了。
她走了,故乡一下子就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