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冰台】


清晨的阳光才升起,母亲已蹲在自留地边,用龟裂的手指扒开板结的土块。那些新栽的番茄苗蔫蔫地垂着叶尖,在晨光里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我望着田埂边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忽然想起儿子去年买的高压水枪,此刻正躺在老屋墙角积灰。
充电时,母亲凑过来看这个黑黢黢的家伙:"这铁疙瘩能喷水?"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枪管,仿佛在触摸某种神秘的法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电池指示灯终于亮起绿光,母亲抱着水枪像抱着珍宝,蓝色的布衫下摆扫过沾满草屑的胶鞋。
水管扔进河浜的瞬间,惊起一群躲在芦苇丛里的小鱼儿。母亲举着水枪的手微微发抖,当晶莹的水柱突然喷涌而出时,她发出孩子般的惊呼。水龙扫过发白的芋头地,枯黄的叶子立刻舒展成翡翠色的手掌;喷到番茄苗时,水珠在绒毛上凝成细小的彩虹,顺着茎秆滑进龟裂的土壤。
"这可比扁担挑水省力多咯!"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碎的阳光。可电池只撑了十五分钟就开始报警,水管也在玉米地前显出疲态。我望着南边那垄蔫头耷脑的玉米苗,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清晨——母亲挑着两桶水,走在如同结着白霜的田埂上,扁担吱呀声惊飞了枝头的寒鸦。
"还是老办法实在。"母亲说着就要去拎铁皮桶,我抢先一步抄起扁担。河水漫过桶沿时,倒映出两张苍老的脸:母亲的白发像晨雾般飘在水面,我的鬓角也染上了秋霜。扁担压上肩头的刹那,记忆突然被这熟悉的重量唤醒——十六岁那年的抗旱时节,我也曾这样挑着水,跟在母亲身后,脚印叠着脚印。
水浇到玉米根部时,泥土发出"滋滋"的欢唱。母亲蹲在旁边,用手指把板结的土块捏碎。"你看,这玉米叶子都打蔫了。"她忽然指着某片叶子上的虫洞,"当年你爸总说,虫咬过的叶子才会长得壮。"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惊飞了躲在树丛后的斑鸠,扑啦啦地飞起在风中轻轻滑翔。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并肩生长的老树。浇完最后一垄地,母亲忽然从身后的篮子里掏出个玻璃瓶:"尝尝,早上刚摘的黄瓜。"玻璃瓶在掌心折射出七彩的光,瓶底沉着几粒饱满的露珠。咬下清脆的黄瓜时,汁水在舌尖炸开,恍惚间又回到童年的井台边——母亲总把刚摘的番茄浸在冰凉的井水里,等我们放学归来,番茄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咬一口能听见沙瓤碎裂的声音。
暮色中的自留地泛着湿润的光泽,玉米苗挺直了腰杆,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母亲坐在田埂上,用旧草帽扇着风,布衫上的汗渍已经结成盐霜。那些被高压水枪和铁皮桶浸润的土地,正在夜色里悄悄生长,而我们的影子,也终将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年轮。
2025.5.3
沪上北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