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皮肤开始感受热气的五月上旬,她醉得两眼睁不开,喘着粗重的呼吸倒在我的怀里。与其他醉酒后软绵无力的身体不同,她的身体僵硬的像一条长时间经受太阳暴晒的干鱼片。现在才刚过二十一点钟,她这一醉倒,夜色似乎更深沉浓郁。
醉倒后的她一点都不予配合,我费很大一股劲才将她搬到床上。她喘着粗重的醉酒呼吸,我边听着她一顿又一顿的呼吸边解开她扎成一束辫子的黑发。她醉了,黑发也醉了。黑发乱糟糟地在我的手指中散开,随后卧在白色的枕头上。黑发跟着她的呼吸一同呼吸。
我在床旁的小桌上放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地板上望着她。她叫猫猫,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臭味相投,在本该欢笑的地方总落下莫名其妙的眼泪,又在本该落泪的地方放出肆无忌惮的笑。我们是彼此的另一个自己。若要说不同之处,那便是她喜欢喝酒,喜欢脑浆都被酒精溶蚀的忘乎一切的感觉。而我平时不会碰酒,唯一一次喝醉还是因为她失恋。醉酒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脑袋疼,胃恶心,所有传入耳朵的声音仿佛都是运沙车连续不断的呼啸刺耳。况且还不能像她那样一醉倒就晕乎乎的睡觉,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厌恶。可她每个星期都要醉上两三回。酒闯过她的喉咙进入血液灼烧她每一寸肌肤,她的每一根毛发都像青草遇上雨水一样蓬勃的滋长。酒精也会在她的脸上开出一大朵红彤彤的木棉花,绽放一整晚的美丽。
一阵热风从卧室外袭来,我便起身走向客厅。
他从阳台走进来,带着热闹街市突然被一股雨水冲刷后的怅然。他并非从敲门开门、过玄关至客厅的步骤走进来,而是从七层楼的阳台直接走进客厅。我的精神力瞬间凝聚至一个点上。可他未发现我的存在似的,双眼晃动两三圈,眉头挤出对一切既感到陌生又新奇的沉默。
时间似细条雨丝长线垂落,一个罅隙也不存在。我抬头看电视机墙上的挂钟,时值二十二点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的完完整整的二十二点钟。我突然就像丢失眼镜的高度近视人群一样,眼前一片白晃晃而又晕沉沉。我捂着感觉不到疼痛的胸口踉跄地坐在椅子上,右脚还踢倒蓝色的企鹅垃圾桶。这一动静让他发现了我的存在。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快速聚在一起,定定地盯着我。只是,依旧沉默不语。
你是谁?我问。
啊,哦,啊,哦。他连续发出单音节,连续吞下不知情绪的口水。
你,不会说话?我问。
啊,哦,啊,哦。他依然只会发出让我难以猜测的单音节。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我继续问。
他点了点头,随后发出一种安定的声音。
这名从阳台闯进来的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高约有一米八,浓密寸头,眼睛狭长有劲,看似不简单且心藏重重。他走在我对面的圆椅坐下,双腿齐整摆放,保持眼观四周的姿势。我可不认为这是一种谦恭。
他会是谁呢?偷窃者,还是夜闯民宅的通缉犯?难不成是变身前的蜘蛛侠?我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房间里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人。
然而,对峙半个小时后首先败下阵来的人是我。
屋里闷热,我走过去打开电风扇,他的眼睛瞬时就被旋转的风扇吸引。然后,像个好奇的孩童似的,跑过去伸出食指想要用一根手指头阻止扇叶的转动。我将他带离风扇,他竟面露不快,脚一直跺着地板,像个要不到糖而吵闹的孩子。
我做个“嘘”不要吵闹的手势,将他带到她前几天刚买回的棋盘前。黑白两色世界的围棋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他的身体开始呈现放松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简单明朗。
外在形象的绽放靠内在作为支撑,或许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
2.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要过我想要过的生活。年满二十四岁,我这么说过,对着天地,对着自己。人唯有对着天地与自己时,他不需要逃避。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仍说着我要过我想要过的生活,但只对着自己说,我把天地屏蔽了。而今年的五月份一来到,我又说着这句话,这次不对着天地不对着自己。我把这句话扔进猫猫的耳朵。她连一个反应都没给我,彻底忽略。随后,她带着我在KTV里没心没肺地乱喊乱叫。
我要过我想要过的生活。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二十五六岁的我,而是十二岁的我。我也是瞧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说出这句话的是那个以为只要心怀无所畏惧就能到达一切地方的十二岁的自己。十二岁,心大,天地大。是的,我看见自己回到了十二岁。
目光清亮并透着无所畏惧,时光善意的或是不善意的间隙貌似对我十二岁时的这双眼睛没产生什么坏的影响。我带着这双眼睛走进那片心迷神往的树林。之前,我并未来过这这片树林,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知晓它的位置,仿佛源自于一种可称为本能定位的反应。
我踏着前所未有的欢快步子走进它。树林并非生长着枝叶遮天蔽日、枝杆粗壮的原始森林,而是若干年前经过大量砍伐后再次冒出新枝,向上生长的树木。我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上一截树皮剥落一半的木棍,刺来刺去的也不知道想要刺出什么。我一直走,四周寂静无声,脚底的白色运动鞋早已沾满各种细碎物。我还踩到一条肥大的虫子。包裹全身的是红白相间的条纹,眼睛圆圆的,尾部有细小的软角,软角诸多,细细长长的。如此肥大且怪异的虫子让我有些发怵。它圆圆的眼睛扫射到我,随即做出反应,密密麻麻的软角齐动,龇着牙的嘴巴里还吐出一团绿色液体,显然已做好与我对抗的举动。它选择对抗,即使自己正面临像我这样庞大的敌人。我大步跨过它,在它要进行下一个举动前将它抛在脑后。
而后,继续向前。一条青蛇不动声响地贴在我必须穿过的小路上。心脏跳动要迸出胸腔似的,如何是好呢。这可不是一条只需要大跨步就可以摆脱的麻烦。我慢慢的抬脚、收脚,动作迟疑缓慢,就像一个处于疲惫状态下的人。它依然静静地在那贴着,带来的威慑感却足以摧毁我的无所畏惧。我一直等着它移动。这一等就是一天。光照将要消逝的时候,青蛇终于轻轻悄悄地钻入右边的草丛中。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眼环顾四周,拖着沉沉的步伐穿过青蛇的气味还未消散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我终于看到一束由手电筒照射的有弧度的光照。待我全身穿过整片树林时,猫猫就拿着一个手电筒站在路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猫猫,一个被孤独围拢一身的女孩。
二十六岁的我睁开眼睛,白炽灯光下的时针指在二十三点。十二岁的我即使拥有那般透亮的眼睛,仍是无法无所畏惧的穿过树林。二十六岁的我看着十二岁的自己,那般要过的想要过的生活究竟要如何过。
我要过我想要过的生活,不是在二十四岁才有的想法。说不定在十二岁更早的时候就已有苗头。不过,那时候的无所畏惧在独自行走一片树林后竟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二十四岁才又燃起火焰。要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必须要离开家独立生活才行,可我至今仍未能离开家独立生活。
猫猫呢?猫猫在十五岁时就已经独立生活。十五岁并不是离开家独立生活的适当年纪。可猫猫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家中面对她的父母。
猫猫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应的星座,但每个人也都有一个隐性星座,那就是双子座。夜晚,多变且神经质的猫猫总是毫不客气地跟自己的父母吵架。猫猫的父母都是重点高中学校毕业班的班主任,母亲是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父亲则是理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对他们来说,猫猫正处在叛逆期,她的吵闹是发泄青春期旺盛的怒火,他们可以感觉到,但却从不回应。猫猫决定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他们不赞成不支持却也不阻拦。为了更能刺到父母的心,猫猫极其自然地用她隐性的双子座倔强的从不服软。猫猫是十月份出生,还有五个月便要二十六岁。我曾问她,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二十六岁。她说,想生个孩子。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围拢着她的那抹暗光仍在蠢蠢欲动,好像要把她全部吞噬才甘心。
我用手遮挡住白炽灯散下的白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觉得今晚的白炽灯光很亮,照得白墙壁都有些不自然。在我继续遮挡并揉揉眼睛的时候,他走到我旁边,手里还拿着我的手机。
你什么时候拿走我的手机,你会玩吗?我问他。
他拿着手机,轻轻划动两下屏幕,点点头,又轻轻地摇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眼睛扫下手机,屏幕还是黑的,未解锁。
你想玩手机?你会用吗?
他摇头。
你别玩这个,一玩就会上瘾。我说的记下了?
他看了看手机,轻轻地点点头。
我想到一天晚上,猫猫没有喝醉,她放在包里的手机一直响不停。她又懒得去翻看,我便拿出来一看,有五个未接来电,二十条未回复的短信,微信也有几十条未查看的消息。她说,我们这一代人,为了父母而活,为了自己而活,也为了手机而活。接通联系的手机其实是孤独的一种外扩。
3.
他先是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再脱掉自己的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以及裤头印着一只猫咪的内裤。他钻进猫猫的空调被中,闻闻她头发上的酒味,用手捏捏她泛红的脸蛋,然后将她扣在自己的怀里。猫猫仍睡得很沉,只是呼吸还是那般重。
时间仍过得很慢,慢得足以让人忘记它的存在。仍是酒醉中的猫猫有些口渴,出于本能便爬起来往小桌上拿起水。喝光一杯水,她这才发现一个男人正躺在她身旁。猫猫睁大眼睛确认了一眼,她知道自己绝对从未与他有过交集。这种场景下,猫猫和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像在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猫猫喝完水直接躺会男人的怀中。
猫猫不睡了,她伸出自己的手掌贴近男人的右脸,一寸寸的感受手掌下的触觉。
大学时期,猫猫也交往过几个男朋友。其中,有个男朋友是体育生,他每星期都要求猫猫陪他参加一次篮球训练。在篮球场上,男朋友的个头不是最高的,一米九,但别人总笑他找了个矮子女朋友。不到一米六的矮子猫猫总是在一旁笑而不语。男朋友的目的倒不是真要猫猫变成一个篮球健将,只是希望不爱运动的猫猫能够稍微让身体动起来,解除疲乏。男朋友将篮球丢给猫猫,让猫猫学习运球。猫猫一直保持微笑地按照他的要求学习运球。只是两个月过去,猫猫仍未能很好的掌握运球。两个月里,猫猫只是喜欢做一件事,那就是用自己的小手掌贴着男朋友的脸,感受着他说话、微笑、吞咽口水时的脸颊运动。
猫猫很喜欢这一位体育生男朋友。在一米九的怀抱中,她只需要微微弓着身子就能回到母胎中,而男朋友的吻就是那根连接生命的脐带。他的吻总是那么温暖湿润,有一种安定的力量。然而一年后,一米九的体育生就与猫猫分道扬镳。毕业后,猫猫就不再交男朋友,已彻底远离男朋友这一存在。她需要的是皆不喜欢束缚的性伴侣。
他看着猫猫的眼睛,察觉她有些失焦的瞳孔。猫猫的手掌在贴着他的脸,滚烫的,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态度。他闻到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胸,她的手上散发出的浓烈刺鼻的酒味,却又感受不到她愉悦存活的气息。他摸着呆板冷漠却又凉丝丝的空调被,突然觉得这件被子会生出寒气。
约过十分钟后,猫猫伸回自己的手,手掌上全是密密的汗水。她看到男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即使仅靠客厅投进的微弱光照,她也看到他灼灼发亮的黑点。
他忍不住用力捏着她的脸蛋,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没有,她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呼吸的更重了些,并没有说出什么话。他有些孩子气的吻着她的脸,咬着她的下巴,情绪开始激动。
猫猫忍不住笑了,带着浑浊酒味的笑震动她的胸腔,同时也带动着他的神经。
你属狗吗,还咬人。
他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在他的怀里,猫猫像一条游动的鱼,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酒,没喝之前,与水无异。和着眼泪带着愤怒寂寞不甘喝下的酒不需要借助风情,再快乐的瞬间喝下的酒也是苦涩的。猫猫清楚地知道这些。下班后叫上不会喝酒的朋友,她与嗜酒如命的酒鬼无异,她借着沸腾的酒精烧毁她的清醒。
有一次,我喝多了却没醉,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围人群说话的声音,屋后公猫寻找母猫的发情叫声,水龙头漏着一滴一滴连续不断的水声,那时候只觉得脑袋更痛,有两股力量从脑前脑后压着,却压不下去,一直在嗡嗡嗡地像蜜蜂飞不停。还有一次,我喝的太多了,直接醉倒在路边上,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医院。
他一直听着,扣住她贴着他身体的力度越来越大。
抽纸掉在地上的声响不大,却已足够震醒我沉睡的脑袋。此时,凌晨三点。不知何时,我又睡着了,睡得还比较沉。
男人不见了。
黑白两色的围棋还原样摆放在那,整个客厅空荡的除了我就没有别人。
他呢,他去哪了。
猫猫这时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拿着空空的水杯。见我一脸诧异,却也没有立即解释她醉后半夜醒来的原因。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尽。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
你知道吗,猫猫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无趣的人,还总做着一堆无趣的事。开始的抵抗我只想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父母会对我十分上心,而不是让我一个人吃饭逛街睡觉。我曾经强迫自己接受他们有些特殊的工作责任,可每当面对家中的无人间烟火我就会愤怒和不安。
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越是抵抗越是孤独,那种无人问津不知冷暖的疼痛会发酵。她只不过想要一份热闹而已。
猫猫,我问你,你看到一个男人吗,不会说话的男人。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夜晚首先要面对要处理的重要事情。
恩,就在卧室。猫猫站起来,带着一股风走进卧室。
人不见了。床上堆着空调被,浓烈的酒味还未消散,只是人不见了。
猫猫呆呆地立在门口,表情有似曾相见的孤绝,眼神又恢复至酒醉时的空洞。
我们皆有默契地不再谈论那个突然降临的男人。他为何而来,又为何离开。没有人知道。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还未醒,他却已消失不见。
4.
每天下班后,猫猫仍约我一起吃饭,只是饭桌上不再见到曾让她狂热的酒瓶。作为对口舌的补偿,猫猫点了一大杯饮料。饮料对刺激口舌的作用不大,但好歹也能刺激出一点味道。蓝色的吸管懒洋洋地卧在暖红色的饮料中,她一高兴还能多喝几口。
晚上八点左右结束晚餐。餐后,我拖着饱腹给猫换猫砂。习惯于餐后铲过猫尿便结块的猫砂或那几粒熏臭整个房间的猫屎。猫蹲在门边静静看着,它知道我睡前必会过来再换一次。猫是一只蠢萌的英短,胆小却不黏人。猫于三月初已满两岁,两岁的猫站在我用来监督自己减肥的体重秤上,歪着脑袋,弓起屁股,两个后脚跟死活都得放在地板上。体重秤上未显示出任何数字。无奈,只好将它抱在怀中,然后站在称上。
附近周围人家养的猫大多是田园猫,专门养来捕捉老鼠。因此,他们只会观察猫持有的野性,并不会对猫的重量多加考虑。我告诉他们自己养的猫的重量时,他们嗤之以鼻,娇气且喂猫粮的猫才要称体重。那口气和神情不是对着猫,而是对着我。养猫,便是用来抓老鼠的。不养会抓老鼠的猫算什么事。而我总是在夜里抱着那只未曾抓过老鼠的猫狠狠地鬼哭狼嚎。猫往往是吓一跳,用它圆溜圆溜的双目瞪着我,随后逃到墙角蹲出一动不动的蠢萌样。
猫不抓老鼠,它抓敢用身体触碰客厅唯一光源的飞虫。飞虫低飞,猫起跳,划出一个坚定且略忧桑的弧度。飞虫紧趴着灯,猫就静静地蹲出那副蠢萌样。我坐在客厅里给猫猫打电话。矮桌上放着一盘水果。墨绿色漫漶的瓷盘里,苹果和梨子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是葡萄。我总是苹果嚼出梨子味,梨子嚼出苹果味,葡萄味却无论如何都嚼不出。
我发现二十六岁的自己比十二岁的自己还过得更小心翼翼。没来由的孤独就像快递包裹,激动的以为是期待已久的口红,打开包装后发现里面有店家赠送的化妆小样以及一堆泡沫防护,那只心心念念的口红却不在。
男人消失后,猫猫改变了很多。她决定不在为难自己,她去找她的父母聊了整整一天,不见她的欢喜,亦不见她的愤怒。只是,她不再那么热衷开口说话了。有时候,她将手中的水杯递给我,脸上不见悲伤,手却抖得不行。她说,我们总想将孤独剥离我们的生活,却不知,孤独早已连着我们的血肉与我们一同呼吸。
而在每个晚上,孤独抱着我,我抱着我的猫,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