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惊蛰,春雷阵阵,微雨洒落整个山谷,桃花始华,仓庚初鸣,满山苍翠欲滴,像望不尽边际的绿色海洋。
我在屋檐下煮茶听雨,难得的懒散时光,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雨丝浸润,沁人心脾。
我来白云山隐居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三年前,我毅然决然辞去优越的工作,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来到这片绵延大山。我是红尘中人,更看不破这万丈红尘,只是我不想像原来那样的活着,所以我选择了这里,荒无人烟,只有青山绿水作伴,慢慢觉得自己已经是这大山里的一部分。
山里的生活是清苦的,更何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是亲朋好友帮忙搭建的,谈不上很简陋,三年的时光,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改造成了一个温馨的山中小屋;砍树做篱笆,开垦荒地,种菜养花,烧瓷刺绣,生火做饭,甚至我做了一个简陋的风车发电机……在这里似乎什么都得会,我会通过录制自己山中生活的点滴放到网上,做做传统美食,裁剪汉服,采药制药来填补家用,隔三差五下山到镇上采购必备的日常用品。
有人说,我把生活过成了诗;也有人说,我装清高,炒作作秀。
对此,我都不在乎。
山上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一条狗,一条陪了我一千个日夜的秋田犬,是我去下山寨子的时候,用一条自制的印花围裙从一户农户家里换的,我给他起名鲲九,在我眼里,他早已不是一条狗。
日子虽然清苦,但自己的心是平静的。春时看梨花雨落,夏望星空流萤,求观云海翻涌,冬至寒郊踏雪,我慢慢学习以前从没有学过的东西,读没有读过的书,我从没有感觉到枯燥,由内而外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书上说,人生有味是清欢。
直到那日,我从山上采野菜回来,准备接下来拍摄录制银杞明目汤的事宜,鲲九便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天黑后,他仍然没有回来,我开始慌了,挑着灯笼开始在屋子周围大声呼喊寻找,只当他是贪玩,在山上迷了路,明天早上就会回来。
整整一宿都我不安地守在屋檐下等着鲲九回来,天亮鲲九回来了,只是他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里。
我没有看那个男人,也没有问他是谁,从他的手里一把抢过鲲九,他的身体都已经变硬,脖子上的一道刀痕触目惊心,血也都已经凝固,他紧闭着眼,好像往常在我裙边睡着了一般。我没有声嘶力竭的哭泣,只是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好久没有这种感觉,好像心口上有一个角被人生生地用匕首剜去,刚上山时的艰难都比不上我此时的痛苦之一二。
我把鲲九用布包好,埋在了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望着刚变得粉红的花骨朵,新的生命在孕育,而我的鲲九却在树下永远沉睡。
那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院子的一边,不言不语不动,像化成了一座石雕,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静默。
我站起身并不想看他,也没有质问他,是不敢也不想,再怎么样我的鲲九也是回不来的,我对他说:“你走吧。”他往前迈了一步,似乎想开口,只是在我不善的眼神中,他停下了脚步,一言未发。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旧没有适应没有鲲九的生活,我坐在吊床上,时常回想起我们俩在屋旁的小溪里玩耍,他跟着我上山采药追逐蝴蝶,没事就安静地在我裙边,可惜,这一切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还有一件事也令我很不安,那个男人没有离开。起初我还有些担心,时时刻刻防备着,新磨的菜刀就在我的枕头底下,后来发现他从不进院子,晚上在门口支帐篷,看来是上山的游客,来这还未开垦的大山游玩,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没有权利把他赶下山,只要他安分守己,估计玩几天就会离开了,所以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鲲九不在了,但是日子还得继续过。我努力让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节奏,尽量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后来我发现在院子里储存柴火的地方,多出来好几倍的量,应该是那个男人做的吧,我猜测他应该是因为鲲九做些事情当做补偿,还好他还有良知。
我没有拒绝,为他也为了我。
后来我发现我的院子墙头上堆了一圈荆棘,荆棘在这附近可没有,看来他也是跑了很远的路。我本想告诉他不必如此,我已经不怎么怪他了,可步子刚迈出去,双腿就好像灌了铅块挪不动步。
一次当我下山采购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我打开院子的大门,我惊呆了,院子的东南角,竟然多出来一块蓄水池,池子里竟然有游鱼和河蟹,然后再用竹筒从屋旁的小溪里饮水,穿院而过,又用竹筒引回小溪,保证了活水清澈,虽然对于他私自进入我的院子有些不悦,但是看着涓涓细流和池底的鹅卵石也着实让人心旷神怡,想着等到夏天可以去外边采几株荷花栽在小池子里,也是极有风趣,想着想着心里对于那个从未言语的男人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
他待了一月有余,我们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见面的次数都很少,我在有意躲避,他也在避让,他白天基本不在,只有天黑才会回来。我想他能在山上呆那么久,估计对野外生活也是轻车熟路,肯定不是那种出来普通旅游的上班族。
那日黄昏,大雨骤至,我被雨声吵醒,从窗外看到他收拾起帐篷,站在门口犹豫,我没有喊他进来躲雨,他进来我也不会阻拦,雨越下越大,他可能真忍受不了雨点的敲打,走进了院子,在屋檐下躲雨,我走出房门,本来在望着瓢泼大雨发呆的他听到声响,朝我侧过头嘴角微动挤出一个很尴尬的微笑,我朝他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他上周在院子里蒲城的鹅卵石小径上,叮咚作响,真不敢想象,他从小溪里背回来这么多的鹅卵石,用了一个晚上,在我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铺成了。
其实我想对他说声谢谢,可是话到嘴边却很难说出口。不过作为回报,晚上我做饭也会等他回来,端一碗饭放到门口的石桌上。第二天早上,碗筷会干干净净地躺在我的屋檐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早已经没有了敌意,甚至偏执地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与社会格格不入,执着地想要寻找某样东西的人。
偶尔他晚上会在帐篷外面烤鱼,香气会透过窗子漂进我的屋子;有时候我拍摄视屏的时候,他会坐在小竹凳上安静观看;闲暇时我在秋千上午睡看书,他就会在屋旁的小溪里捉鱼拿鳖;记得有一次我去屋前边的大池塘浣洗衣服,正好碰到他在河里洗澡,我没有转身离开,反倒顺手把他岸边的衣服也洗了,晾在河边的柳树上,他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远处的水里干瞪眼,日落我回去,他才爬上岸。
此时,他就在我三丈远的的地方,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显得很凌乱,胡须也几乎盖住了整个下巴,衣服也有些破旧了,袖口也被树枝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一个大行囊背包搁在身后,一顶黑色的帽子靠在脚边,山上的生活不比山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檐外苍茫的大雨发呆,我也没有看他,主动开口道:“已经足够了。”
他似乎是一愣,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摇摇头,嗓子里发出呀呀呀的声音,难道他不会说话?我轻轻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怜悯。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
风风雨雨的你走了多少路?
……
你会停下吗?
……
是我们不一样,还是别人不一样?
……
没有回应,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我本以为还是没有回应,谁知他开口道:“再给我五天。”
他的声音很沙哑,说的很用力。估计他是很久没有开口讲话了,说话有些艰难。
哦,我淡淡的回道。我不知道他五天要干嘛,心头也产生一丝异样的情绪,五天之后,这场萍水相逢也就画上了句号。
“对,对不起。”
我知道他指的是鲲九的事,我没有打听具体发生了什么,转过头笑着对他说:“他叫鲲九,鲲鱼的鲲,七八九的九。”
他点了点头,双手紧捧着膝盖,好像在想些什么。
此时无声。
五日后,清晨我打开房门,清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伸个懒腰,脚边有一张纸,被一块洁白光亮的鹅卵石压着,我平静的打开,纸上写着:
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离别,我满身世俗气,希望没有打扰了这份清净,也希望你所想能有所得。感谢,珍重,后会有期。
署名:李剑白。
原来,他叫李剑白。
他走了。
我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人走人留,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没有人可以左右,甚至不会有反抗,你只需要坦然的接受。
我正望着手中的信出神,忽然感觉有东西在蹭我的脚,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臂长的毛茸茸的小奶狗,正在摇着尾巴舔我的裙子,我心头一暖,蹲下身轻轻地抚摸他的小脑袋。
又有作伴的啦,谢谢你哦,我嘴里呢喃着,收起信和鹅卵石,抱着小狗转身进了屋。
你叫什么名字呀,没有呀,那就叫你李剑白好啦。
后记:
六月,阳光明媚,中午甚至都有些晒,午睡一觉睡到下午,我懒洋洋的从秋千上趴下来,李剑白围着我的裙摆打圈,我背起竹篓,穿着柔软的白沙汉服沿着小溪一路往下游去,水很清,叮咚叮咚,我哼着歌谣,风吹拂着我的长发,李剑白在前边追逐着蝴蝶,似乎这就是六月最好的风光。小河水没脚踝的地方,还有李剑白以前捕鱼留下的一个个陷阱,甚至有几条可怜而又肥美的鲤鱼已经被困在陷阱里,看来今晚上可以吃一顿鲜美的红烧鲤鱼了。
我轻松地捞了鱼上岸,发现岸边有用石头摆成的大箭头,抬头看去,旁边还有,我一时好奇,顺着箭头一路寻去,尽头处,我抬起头,原来是李剑白用五天在这建了一个瞭望塔——几棵参天大树上搭建了一个精巧雅致的竹楼。我壮着胆子顺着楼梯爬上去,两米见方的地方有着遮阳棚,甚至还有一张竹椅,我举目远眺,清风拂面,远处青山如画,烟波浩渺,在山下竟然有大片金黄的海洋,让看惯了山上风景的我都不禁满心欢喜,看不清是什么花草,只觉得满眼都是诗情画意,他用五天送给我六月最好的风光。
我安静地坐在竹椅上,闭上眼,享受着这久违的自在的放松。
李剑白,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