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去山里摘树莓,酸甜可口的小野果,不仅调戏了我的味蕾,还挑起了我孩提时的记忆。
那时,不管家里谁上山砍柴、种菜、或者摘金银花等,都会给我带5回些树莓,有用袋子装的,有用衣服帽子装的,爷爷每次都会特意带着他那个敞口瓷杯,那是他平日里不太离手的水杯,杯底有几处磕掉了瓷,生了绣,用了多年,依然干净,透亮。上山前,杯子里装满水,回到家,水就会变成红彤彤的一杯树莓。他看着我心满意足的和小伙伴分享他的劳动成果时,眼里有光,嘴巴上扬,脸上纵横的皱纹也舒展开。那时,作为长孙的我,对于年逾古稀的他,已是整个世界。
这几日在梦中好似见过他一次,上一次梦见他,是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一身军绿色中山装,虽然受了病痛折磨,但走起路来,背仍然挺的笔直,说话时也中气很足,精神矍铄,老年仍是个声音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背着锄头,站在一堆刚刚挖出来的沙葛旁,招着他骨节明显的手,低低的唤我,待我跑到他身旁,立马抿嘴笑,只露出那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我取笑他像只小老鼠,他只顾笑不说话,把沙葛上的泥抖落干净,剥好皮,欢快的递给我。在爸爸叔叔面前严肃的爷爷,在奶奶面前有着三十年代出生男人的大男子主义的爷爷,在我看来却更像个孩子。这是我梦里的爷爷,也是我眼里的爷爷。
我懂事很晚,但记事却极早。大概三四岁时,每到大年初二,我还没来得及起床,爷爷总会把我的被子拉开,告诉我说今天所有的小孩子必须都要被大人打哭,吓得我直往他怀里钻,久久不愿起来,他则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后来说的次数多了我就不害怕了,他便细细端详我,摸摸我的脸蛋,嘴里念念有词:姝仔真是一年比一年长得快了,真好,真好!在那以后很多个年初二我都会想起这个情景,只是我已经很久没长高了。
之前读到萧红的《呼兰河传》里描写祖父园子的片段,我就像看到那时的我们。爷爷整天都在园子里,晨曦微露的夏日,我也跟着他在里面转。他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他播种子,我就播种子;他拔草,我就拔草。他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在后边,用脚把那下了种的土窝一个一个地溜平。其实,不过是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时不但没有盖上菜种,反而把它踢飞了。
他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不过是伏在地上,用锄头乱钩一阵。他看了也不生气,在园里摘朵小花花插在我的额角,逗得我咯咯笑。我最开心的是园子里瓜果蔬菜都成熟的时候,在爷爷的悉心照料下,所有的果子都成熟的很好,满园的馥郁,黄灿灿的玉米,绿油油的青菜,苦瓜,黄瓜,丝瓜,花生,豆角……都赶着趟儿往园子里长,乐的爷爷合不拢嘴,他倚着锄头望向园子的背影都透露着一股悠然自得的气质。这个勤劳的老人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得游刃有余,饶有兴致。而我当然是他辛勤劳作的直接得利者,因为园子里有个小小的快乐的我在慢慢生长,还因为园子给我带来了许多味蕾的享受。之后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很少和爷爷去园子了,但依然能源源不断的从园子里收获很多东西,有时候还会有些新的品种,比如西瓜,葫芦瓜等等。
爷爷还有双灵巧的手,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他亲手给我做的。手抢、铁环、陀螺、官刀……数不胜数,每次带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都会获得一致好评。我最喜欢的两个小物件是爷爷做的小灯笼,和一把木官刀。
小灯笼的材料取自我吃果冻剩下的大塑料壳。聪明的爷爷用好看的铁丝线将他们上下紧紧的缠在一起,底座用胶水粘了个小铁片,可将蜡烛稳稳的固定在上面,将细绳系在盒子顶端,用削好的竹棒将其连接,和电视剧里的灯笼颇相似,大白天我也要拿出门点着蜡烛炫耀一番。后来,每次回家,也我都要拿出放在储物柜里的小灯笼玩弄一把。几年之后一次停电,弟弟在灯笼里点蜡烛过夜,忘了吹灭,把它给烧了。看着灯笼的残骸,我对着弟弟大发雷霆,还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时,爷爷离开我已两年。好在那把木制官刀一直在,当年握都握不起的巨型刀,现在看来真小。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它也只是静静的躺在门旮旯里,任凭灰尘越积越厚。
后来离开家上小学,每次从外婆家回来,爷爷都会翘首盼望好久。接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把我高高的举过肩头然后准能在我的小书包里找到奖状,将它们端端正正的贴在家里的老墙上,用手细细的抹平,然后静静的伫立在奖状前端详一会儿,一点也不吝啬的夸夸他眼里的乖孙女。每次调皮了,妈妈要抄家伙准备收拾我的时候,爷爷就会挡在我前面,奶奶则拖着妈妈,生怕妈妈打到我。爷爷总说:姝仔这么乖,你怎么舍得打她呢?妈妈是个不肯轻易收手的人,爷爷奶奶终是拗不过的,等把我揍趴下了,爷爷就立马给我找吃的,奶奶就抱着我。隔了一代的亲人,因为自己是从苦海里走出来的,所以他们总是不愿意让他的后辈吃一点苦,哪怕是一丁点的皮肉之痛。有人说这是溺爱,但也是走向暮年寂寥的他们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吧。
爷爷去世那年我九岁,上小学四年级。那年闰四月妹妹出生,中元节前夕爷爷独坐在院子里喃喃自语,想看一眼妹妹,哪怕是妹妹的照片也行。我还在一旁安慰他,再几个月就过年了,你还害怕见不到不成?我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轻轻的叹息声,但我还是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不安,瘦削的身子,略显萎靡的背影,让整个个夏天都凄凉无比。过了两天,爷爷忽然就卧床不起了,第二天已滴米不能进,说话也不太利索,但他好似总要交代些什么,伯伯给他准备了一张纸,让他写。可是他手抖的像筛糠般,根本看不清楚。伯伯和爸爸半猜半认,一个个问他对了没,他都摇头。“分钱?”奶奶问到。他终于拼命点头,果然,奶奶从他身上找出了三十几块钱,当即给了叔叔爸爸,他才稍微镇定了些。第一次见爷爷这样,我害怕的紧,丝毫不敢靠近爷爷的病床。看着左邻右舍来来往往的说着一些貌似很严重的话,我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整整两天,我都没有踏进爷爷的房间。后来有个邻居带着小孩去看他,他望着那个孩子不停的流泪,嘴巴里含糊不清的啊啊着,像是因为痛而呻吟,又像是在喊着什么。妈妈说,爷爷可能特想你。我终于还是窃窃的迈进充斥着活络油味的房子,看到他呼吸困难的样子,我一把握住了他棱角分明的手,跪在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停的喊:阿公,是我,我是姝仔……他看到了我,喉咙里的呻吟声更响了,紧紧的拽住我的手,老泪更是簌簌流个不停,想要喊我名字又发不出声的痛苦,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缓缓腾出一只手来,颤抖着想要擦我脸颊的泪花,却也终是徒劳。最后他慢慢放下了手,艰难的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我忘了那天我是如何离开那个房子,如何入睡的。在一个还不太懂永别的年纪里,我只能用哭来表达内心的恐惧和不舍。那晚,我看到了爷爷站在沙葛地里,高兴的冲我招手,看到了他笔直的身影,和军绿色的上衣看到了他可爱的门牙……朦朦胧胧中我终于被告知,此生,我将再也没有阿公。
又一个四月来临,而今,妹妹已经十五岁,爷爷离开十五年了,凭着我对数字的敏感记忆,四月十一应该是他的诞辰。都说人间别久不成悲,的确,时间终究会让一切归于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地,这些年来,我们一大家子都生活的安稳平和。可每年清明节去看他的时候,仍旧会不由自主的热泪盈眶。即使他已深埋地底,仍是敌不过血浓于水的情深。也许啊,人的生命,不是个体孤独存在的,它还由我们的至亲和友人共同构成,他们一个个离开的时候,会带走你们共同的故事,从而你的生命也一点点死去。爷爷的离开,带走了我们的园子,我们的玩具,我们的……还有我九岁前和这个老人所有的记忆。但我愿意相信,被生离死别冲散的相爱着的人们,他日终会在某个时空里重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