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一肩之隔》写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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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

昨夜一场微雨,零落的花瓣装点了一径的芳菲。幽径深处,风雨之后,清寂如初。在这样一个清晨,我从小径上走过,不由得想起我的小说《一肩之隔》中的女子——安宁。 

素衣。素颜。想起她时,斑斓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那些艳丽的色彩,只有一道清浅的痕,如旧时光里的一抹月牙白,剔透得仿若她的名字。那些静默的姿态,那些遗世的独立,就像一朵在夏日里兀自盛开的栀子花,那种柔曼素雅像极了挂在眉间的一份惦念。

她是安宁。我的小说《一肩之隔》中的女子。她有着栀子花般洁白的脸庞,身着洁白的雪纺衫,配一条柔蓝的束腰长裙,长发飘飘,楚楚而动人。看着这般美好的她,便会让我想起席慕蓉笔下的诗句。

安宁,这个名字,并非我的杜撰,而是她的真名。在那个连空气里都弥散着栀子花幽香的七月的晨,我还走在上班的途中,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约我晚上在常德公寓一层“千彩书坊”见面。

千彩书坊,是我们约会的地方。约在这里,是因为这是一家以张爱玲为主题的充满着浓浓怀旧格调的咖啡馆。而我和她,都是“爱玲”迷。

我到时,她已经坐在那里等我。她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波希米亚风情的长裙,举手投足间更是有种让人着迷的雅致。

她说: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和她早就相识。六年多前,她刚来上海时,还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独自一人来上海闯荡的北京女孩,凭借着绝好的口才与绝佳的文笔,应聘成上海某报社副刊编辑。我们公司的企业刊物正好也是由她们报社下面的印务公司承印,并且连刊物出版的日期也是在同一天。

于是,我与她常常会在相同的时间段去印务公司定稿定刊。常常会在走廊里与她迎面相遇,她青春的模样、灿烂的笑容,常常会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我,固执地不愿服从学校的留校任教的安排,而选择自己出去寻找出路。

从开始的彼此点头微笑,到业务上的探讨,最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成了好朋友,到了周末,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去的最多就是“千彩书坊”。

那时,我便知道,她的心也是被张爱玲的文字喂大的,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和安宁一样地痴迷张爱玲小说中,那些旧上海的故事以及故事中那一场场凄美的生死之恋。

我们聊《半生缘》中曼桢、曼璐、世筠,聊他们内心的求索与绝望,同时又扼腕那些曾经是最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真爱,终究是要归于平淡,也许只有在重逢的瞬间,才会悔恨自己曾经错过了一生的最爱……世事人生之苍凉不在于过程,而在于回首的刹那。

我们聊《倾城之恋》的隔世苍凉,聊着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那些似有若无的期许、轻描淡写的拨弄、明里暗里的相持、无望且无期的爱情。当然,有时,我们也会说起张爱玲写的散文与随笔,特别是她所描述的在常德公寓生活的场景:张爱玲站过的阳台,张爱玲远眺过的风景,张爱玲用过的木梳子以及她对色彩、服饰、音乐独特的认识……这些都是我们经常说到的话题。

我们之间唯一不愿意提起的便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情事,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要刻意去回避这个话题。每每我们之间的话题即将要接近胡兰成时,就会一起选择避开,然后相视一笑,继续说着张爱玲的文学作品以及那些飘逝在旧时光里的红尘往事。

安宁说,她该是那一朵开在陶罐里的花儿,走过红尘,历经岁月,沐浴风雨,她还是她。我说,她该是那一款典雅细腻的青花瓷,洗尽铅华,含蓄而韵味别致,清冷透亮而又蜿蜒回环,蕴意绵长。

常德公寓是张爱玲的故居,而那扇铁门一直是紧闭的,我们无法入内,只能在门外的长椅上静静地坐上一会,看着两边的栀子树上缓缓飘落的白色花瓣,不言不语。

安宁说,要是能够在铁门里面的屋子里住上一住,那该有多好!后来,她真的租下了常德公寓里的一间屋子,她在那间屋子里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她的爱情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当第二年的初夏到来时,我们之间已经很熟悉了。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张爱玲,聊到了各自的情感与生活。那一年的夏天,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男孩。在她发给我的邮件中,我看到她深爱的那个男孩,外貌酷似黄晓明,特别是他那略带忧伤的眼神,不知能瞬间杀死多少女孩的心。

她忙着恋爱,忙着工作。而正在那时,我被公司委派去杭州负责一个项目的筹建,我忙得天昏地暗,于是我和她之间的联系也仅仅维持在偶尔的几封邮件中。等过了很久,她才简单地告诉我她的境况,她嫁人了,并且辞了上海报社的工作,回到北京照顾她父亲并接管父母留下的一家设计公司。

今年的七月。宁静的夏天。温润的夜风中,再见到安宁时,我们之间竟然隔了五年的时光。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间书吧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夫君及女儿,那个酷似黄晓明的男子,眉宇间更多了几丝成熟。他在向我点头问候之后,便牵着女儿离开了。安宁说:徐姐,我先生不会说话,请不要介意。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充满了疑惑,却不知道她言语中的“不会说话”所指是不善表达还是指失语症。为了缓释这种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说,安宁,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名字。透着一种别样的韵味,还有一种在时光里沉寂的格调。

她微笑着说,那么,在你的下一部小说中,你可以用“安宁”这个名字。

我说:我的下一部小说还不知道在哪里?

她说:在我这里。

我说:在你这里?

她说:是的,我要告诉你,我和我先生的故事。想请你帮我们写一篇小说。

我说:安宁,你文笔如此好,为何不自己写?

她说:徐姐,我人在商场,奔波于京沪两地,家中有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及年幼体弱的孩子。我早就已经丢了文字,丢了写字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而你却一直坚持着,我看过你写的小说,那种格调与韵味,是我无法企及的。

我说:我只能试着写,却不知能不能写出你期望中的样子……

她说,我信你,只有你才能写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

这时,服务生递过来一份酒水单,她又问:你要一杯红酒还是蓝山?

我说:红酒吧!

我知道,那个落雨的夏夜,在那样的书吧里,低迴着那般悠长的二胡,只有那琥珀色的液体能苏醒她内心更多的记忆。在她的叙述中,我第一次知道她竟然是个孤儿,是别人的养女。她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竟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个失语症患者,曾与另一个女人有染,并生下一女,更是她养母的私生子。

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残酷地摆在我眼前,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她的叙述语态极其冷静,语调舒缓,像是在讲述着一个久远的与她毫无瓜葛的故事。

她在说起苏冉平(小说中的苏怀恩)时,我看到她的眼睛满是温柔,就像是森林中亮起的一抹绿光。她说,那是命里注定无处可逃的缘,是张爱玲用她那苍凉的手势,将他们从一南一北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推到一起,然后再也不想分开。她是个喜欢安静的女子,今生唯愿有个男子能钟情于自己,安静地爱她,成为他二十六岁年华之后的独一无二。而她爱着的这个男人,正好能给她那样的一份爱。

她在为我讲述苏美黎时,那些沉淀时光里的往事像一片纯白的羽毛,轻飘飘地从天堂的方向飘落下来。一缕阳光映照,瞬间,发散出无数的波光来。她说,祖母是照在我头顶上的一缕佛光,她用一生的慈悲给了一个弃儿新的生命,也照亮了我孤单的心。我要和她一样,将爱毫不保留地给那个来到我世界里的可怜的孩子。

她在说起小说中的“明慧”时,眼神中露出我能读懂的那种怜惜。她说,一直到后来我把她的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我才能体会当时她为了爱情的那种奋不顾身,她在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时,那种意念那么坚定,如果是我,不一定可以做到。所以,我对她,没有丝毫的嫉妒与恨,只有敬重。

最不平静的叙述发生在她讲到她的养父母时。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一直到我把他带到我的家中,一直到他的百日照被我妈妈看到,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被抱养的,而他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她开始抽泣,说起妈妈为了自己失去了生命,她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与安宁在“千彩书坊”有着四个多小时的长谈。与她告别时,路人稀疏,灯影晃动,我突然有种恍惚感,不太确信我生活多年的这个城市竟然发生过这样的爱情。这些年,我写散文,将自己的情感、别人的故事写进文字里,散文可以遵循着内心,融入真情,哪怕是忧伤的,也可以很美很动人。

我很少去写小说,也极怕去触及。因为我不善于虚构。虚构一个故事,虚构一群人,虚构人物的情感,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我走不进他们的内心,无法触碰他们的情感,更无力走进他们悲喜的世界中去。我往往把一个故事写得很悲伤,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很多人都说,没有结局便是最好的结局,我也这么觉得。

我所写的那几篇小说,在现实中都有真实的原型。他们或她们是存在的,就像这篇《一肩之隔》中的几个人物:安宁、苏美黎、苏怀恩、苏木槿、明慧、陈泽远、宁连升、安欣蓉、宁菲。小说中的人物,除了安宁,沿用了她的真实姓名,其他几位的名字,都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如果细读,每一个名字的意蕴全在你的细细回味中。如果你能读出来,那便是我的幸福。

这篇小说写得很辛苦,安宁将这个故事灌入我的耳朵之后,她就返回了北京,却不顾一切地把我推到了这个故事里面。有将近半个月多的时间,我写不出一个字,除了小说的标题。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只要稍有闲暇,下班途中,我就会坐地铁去常德公寓门前的那条路上走一走,看着路边的栀子花飘落在风中的样子,或者独自一人坐在“千彩书坊”里端着一杯卡布基诺发呆……那时,我想得最多的不是安宁,也不是苏怀恩,而是与张爱玲有过交集的苏美黎。

她是我心中的女神。这篇小说中,我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在第一节中就将她带了出来。她是真实存在的,她是一缕柔软的佛光普照了苏怀恩的世界,虽然她的肉身已经化为了尘土,但她带给这个世界的爱却如一首激昂的交响乐回荡不止。小说每一处都氤氲着她的气息,绵远的,悠长的……无与伦比的她:  苏美黎,有着一种圣母般的气度与雍容,有一种中世纪基督徒式的大爱与无私,她收养弃婴,视如己出,临终也不忘告诫苏怀恩不要记恨自己的父母。苏美黎是完美女性的经典,她是高贵的,她是美的,即便是死,也要死出一种仪态来。

这篇小说发表后,有文友给我留言,极其喜欢小说中的明慧。明慧在我的这篇小说着墨不多,她是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子,除了交付身体,还交付了灵魂。她明知苏怀恩不爱她,她还是将一个美好的完整的自己交给了苏怀恩。之后为了成全自己所爱的男子,她甘愿无声地选择放手。她选择去了大西北,在西北荒漠里治病救人,在那里生下了她与苏怀恩的女儿,最后却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荒漠里。

有些文友觉得我太过残忍,我让那么美好那么善良的明慧死在了大西北,为什么不能让明慧和深爱着她的陈泽远结合,或者让陈泽远的爱感动了明慧,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是的,这是我在这篇小说创作中最纠结的一处,我把明慧写死了,还让陈泽远带着明慧的女儿出现在苏怀恩和安宁的婚礼现场,并间接地造成了安欣蓉的死亡、宁连成的痴呆症……我笔下的明慧,除了苏怀恩,这一生,她都不会再爱上别的男子,这是她的宿命,谁都无力改变。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她成全怀恩和安宁的婚姻,让她化为天使奔赴天堂,让安宁代替她好好地爱怀恩,疼惜她的小木槿。

这个夏天,我用我的文字,遵循着内心的旨意,将自己丢进故事的深渊里,创作了这篇《一肩之隔》。我将小说中的人物与情感无限诗意化、理想化。我在小说中,不可抑制地将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我希冀中的、我已然错过的、我这一生再无法拥有的爱情依附在他与她的身上。

于是,所有的故事都变得简单异常又错综复杂,最后,那些故事,在一场梦境里慢慢凋零,凋零成那大片大片不停飘落,但又被不停埋没的叶子。在那个梦境里,我看到了自己,以及再也回不去的过去。我说,我想把整个八月都布满故事,从天空到白云,从土地到河流,从忧伤的姿势到寂寞的书写。哪怕最终,我无法走出自己铺排的情节里,哪怕我还是沉陷在这场看似悲伤的故事中。

所以,听我说,人生本无处取舍。或许,在故事还未正式开始之前,结局便早已写好。但我依然会去相信,这一生的曼妙轻盈终不过是一场落英缤纷,这世间纷纷扰扰的情感都将在宁夏最后的一场落花里,归入尘土,只等在来年的夏,再度袅娜盛开……

一肩之隔——是我在2014年的夏天写的一篇小说。  我毕竟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我总是会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悲剧。有文友读了我的小说跟我讲,雪,你写的小说,都是那么的虐心,没有一篇的结局是花好月圆的。这可能与我的阅读有关。我最爱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简·奥斯汀、张爱玲,三毛、萧红……俄国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玛里娜·茨维塔耶娃,她们的作品中都带着浓郁的悲剧因子。

这是一篇写了一个月的小说。定稿后,我和这篇《繁华落尽是安宁》写后记发到安宁的邮箱,两天后,收到她的回复是:我很惊讶。我的眼睛都哭肿了。你竟能把我的心看得那么清楚。有很多地方是我没有跟你提及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的回复是:我写的不是故事。你知道的。  我的傻姑娘,你心里能藏得了故事,可你的眼睛却会告诉我所有。所以,有些故事,你不必讲出来,不必刻意地做什么,只需要给我这一段曲子,或者你默默地看我几分钟,我就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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