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们的秘密
我跟林玉怀聊天的时候说过以前的事情。我总觉得她很有亲和力,能坐在一块说说心事。也像我等了很久的约会的人,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忽然出现,翩翩落座,也不解释迟到的原因,就跟我说些玩笑话。
有一次,我在教室里看见她,我们一前一后间间断断说起话来。她说她在大学以前是个很孤僻的人,简直是现实版本的别里科夫,后来因为她喜欢的男生当面跟她说他不喜欢不愿说话的女孩,“所以从那以后就豁出去了。”我听她说完,说:“我是坚持到现在。”
“那么你是没有被打击过。”
“这一点我倒是承认,不过也好像是因为在没有被打击过之前,习惯了理所当然的孤僻。”
“就像我喜欢蓝色和淡紫色。”
我听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不语。她笑了出来:“蓝色有忧郁的意思,淡紫色嘛,典雅但不拒人千里之外。”
我之后跟她说了些我以前的事情,把一个青梅竹马简单说出来匆匆掩过,她却抓住不放:“那你还想她吗?”
“我经常有一个冲动,干干净净地扫出一些东西。”我骗自己说。
“可我忘不了他。我们还有联系,我知道他不读书了,在这城市里工作,不过现在还是一个人的样子。”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过来掐我的手,说:“想什么呢?”
“他可能想向你大倒苦水而已。”
“你怎么知道是苦的?”
“除此之外,可能还会涩涩的。”
她笑:“如果他像你这样敏感的话,我还真的受不了。”
我们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我才想到,我要把上课的笔记整理一下,就借了她的笔记。我从需要抄写的地方开始,简单地记些要点和专业名词,然后把笔记本还给她。我正准备拿起刚才的书,她回头递过一张纸条:“怎么没往后面翻,也许会有秘密哦。”
“我可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说。
“其实也没什么,上面只是一些我之前同学们给我的毕业留言,”另起一行:“没有他的。”
“可我不想知道这些,那是你之前的事。”
她回过头,看我手上的书,问:“你看的什么?”
“一本历史类的书。”
“《万历十五年》?你借给我看看行吗?”
我在看到的地方折一下,递过去。她夺人所爱后笑道:“谢啦,反正你应该还有很多书。”
我在刚刚上大学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几本书,《万历十五年》是我看的第一本。本来以为我会拿起一本小说,但鬼使神差一样居然拿起了黄仁宇。
我后来浏览其它书本的时候,发现它们无一例外的有安安留下的痕迹。有她在书上画的横杠,有她做的读书笔记,还有在扉页上给我的话。她曾写道:如果认为生活里面没有米夏和汉娜这样的人,那我们的生活就没有了色彩。
我在借出“十五年”后重新读了《朗读者》,的确有些感悟,只是没有她那样的细腻深刻。我一度不能认可汉娜对米夏的诱惑,毕竟年龄相差那么多的中年妇女要从十五岁的男孩子身上满足生理需求让听者听到了都觉得羞耻。
看到汉娜接受审判、而“我”却始终不敢去帮她申诉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汉娜出狱,“我”去看她。我就在那一瞬间对汉娜产生了怜悯,对米夏也不全然是责备。我稍稍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是米夏,安安是汉娜的话,我对她也是有愧疚之心的。
那年国庆节假期的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宿舍里的人不是出去兼职就是旅游,我都不怎么感兴趣,一个人窝在宿舍。
我和父母打了一通电话,接着就陷入某种氛围中。那是一种让一个人耳鸣的环境。戴上耳机,打开音乐,随机播放歌曲。
我在文学社里被分在诗歌散文组。我不喜欢诗歌,可包括林玉怀在内的上级都要我端正好态度,并下达硬性指标,每一期校内刊物上,必须要有我的诗歌或者散文。于是七天假期里我买来一摞稿纸,在上面不厌其烦地摸索拼凑词汇。
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我被反锁门外,一时没有主意,就下楼去。本准备吃个饭后在图书馆里过完整个下午,但发现现金不够一顿午饭。我买一瓶水,在只有几个人的食堂里啃方便面。抬头咽下方便面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是林玉怀。她走过来笑问:“怎么生活这么艰苦?”
我笑:“是啊,早知道就不请吃那顿饭了。”
她笑说:“那我就回请一顿,就现在。”
“不用了,”我说,“钥匙落在宿舍里,我被反锁门外。”
“这半天你无处可去了?”
“准备在图书馆里坐一会。”
“我也正有此意。”
她吃完饭已差不多是十二点半。我看了看外面,说:“要不,你回宿舍休息?”
“嗯,可能吃得太多,有些难受,撑着撑着就想睡觉。那你怎么办?”她说,捂着嘴打哈欠。
“我很好办,在学校里四处走走,就当饭后散步。”
“嗯,那好,我回去休息一会。”我们一起走出去。
我从女生宿舍的楼下向西走进一条松树遮挡的小道,穿过天鹅池和荷花塘。在梧桐树下找个石凳坐下。远远地有个身影过来,在我旁边的石凳坐下,歇了一会,起身往天鹅池和荷花塘中间的凉亭走去。一身清凉的颜色。
她站起来四周看了看,然后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迅速进入阅读状态。我看了看她,然后闭起眼睛,小睡一会。睁开眼的时候,又看到那道身影。她从与之前相反的方向过来,在我左边的石凳上坐下。我起身往凉亭方向走。快要走到那边的时候,她又走在我的前面,行色匆匆的样子。
我接到一通电话,是那个陌生号码。那边只是嗡嗡作响。我问是谁,没有回答。我看到那个女孩也在贴着耳朵好像在听什么。
我与那个人僵持了半分钟,对方先挂了电话。我回拨过去,再次注意那个女孩。果然她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就切断电话。
我试着说:如果我们认识,为什么不接电话?女孩低头看了看,起身要走的样子。我追过去,她似乎发现我往她的那个方向跑去,回头看了看我,高跟鞋踩地面的频率越来越快,小跑起来。
我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期待她回头。
我放慢脚步,她也不再那么急切。我和她前后有四五米的距离,两个人走在空荡无人成排的梧桐树下悄无声息。
在梧桐树的尽头处跟丢了她,因为当时我突然有了关于一首诗的灵感: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梧桐树下一前一后。我就这样在这么一个重要时候能把一个渴望解开已久的谜团抛却脑后,想起一个不知所谓的意境。当我定睛看前方的时候,只有几个外国留学生三两成群进进出出。我没有再看到她的身影。
我收到一条短信:怎难道非要走近才会有那种亲切吗?我看着短信,站在阳光下发愣。回过神来,我折回梧桐树下,额头汗津津的。
我在凉亭旁的阴凉附近找到一张长椅躺下,很快进入和安安在一起的梦境里。我听到风的声音,跟电话那端的一样。
我感觉透过树叶枝干落在我身上的阳光摇曳不定,照到我眼睛的时候翻了一个身。
我觉得我在旋转。好像全世界都在静止,唯独我被什么力量牵引,也像个久久不会停下来的陀螺。
潜意识里,有一小股喜悦的心情,像是荡漾在垂柳或落叶激起波纹的湖面上。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镇定下来,两排牙齿紧紧咬合。慢慢地,那一丝愉悦抽丝剥茧地消失了,我整个人坠进另外一片区域,是湍急的河流。
我看见十五岁的我失足掉进水里,安安看见后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在水里看到她对我哭喊,我伸出手却没有伸出水面,张开嘴,呛了几口水,脚一蹬,抓住岸边的野草或是泥土什么的爬了上来。
之后我第一次倒在我母亲之外的女人的怀里。我咳嗽不止,接着就感觉到温润的空气流进我的口腔。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好像知道我已清醒过来,放开我,我又继续咳嗽,她又继续吻过来。在这之前是我们睡在一间房里我却僵硬在床的一边,之后我们有了身体上更进一步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