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谈往

                张如

          一位从秦皇岛外调回来的经融系统的同学，近日召集同学雅集。坐了七八位同学，说起来，在座的，有的已经二三十年不见了。同学朋友吃饭小聚，也是有的。但这次，盘算了一下这个“二三十年”——有的其实三十多年不见了，一个词从我脑海里蹦出来：故人。这不是过去长辈们和熟人见面时，常常提到多少多少年不见的情景吗？怎么能轮到我了。以前，很少有这种经年不见、分外亲热的感觉。这一刻，我对时光的流逝有了特别的敏感。

        我是个当家也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对生活中的风流云散、得失荣辱、坎坷曲折看得很淡、很超脱，沐喜浴悲，挥手就过去了。我常常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人世。上帝俯瞰人寰，人，不过是一粒小小尘埃。像人看地上的蝼蚁一样。蝼蚁之间有些悲欢，人又晓得多少。对于上帝的安排，和有时开得一些玩笑，既理解其初心，也能泰然处之。再打个比方，若把地球比作一只篮球，人比作篮球上的蚂蚁，你要是一个巴掌拍上去，打死若干蚂蚁，对蚂蚁界，就是一场汶川大地震。你吐一次口水上去，淹死一群蚂蚁，在蚁族，也是长江特大洪灾。若有人这样，蚂蚁的不幸就在所难免了。上帝也是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它要是开这样的玩笑，你能有什么奈何？所以，该吃吃，该喝喝，操那些闲心干嘛。

          对于世上的事，或者也有不周到的时候，比如同学归省，本该我等做东，结果我反被请。但，既是故人，又何妨，且吃——席间，这位同学，对“且“字有一番考证。说，“且”在古时是男女交合之意。比如说，在古代的三月三，或法定的或民间约定俗成的男女相会的季节，一男邀一女“且”。此女刚已经和别的男的“且”了，就对邀请者说：“既且”——意思你懂得。我再说出，就没意思了。男子这便罢了。又说，这个字的字形像是男人的阳根，是古时生殖崇拜造的字，又说，这个字的字形还像灵牌——出殡时由孝子拘执。造字的动议大约也有祖先崇拜的意思。进一步说，你们要知道这个字的古意，再有女士在座时，慎勿说出口，云云。

        我想，这个字，是那样广泛地被使用着，而一定会长期使用下去——我写这句时“而”字后省一字。并，这个字传递出的生活本身，又是那样亘古不衰。此字、此种生活，断不能废。

        这是一个段子，还是此字本然，还未查书。我当时想，暂存疑，下去，一定要训诂一番。今还没，权写出，求教有博于此者。

解字毕，该同学复现场朗诵自撰古文一篇，记一另同学大啖生肉事。归有光、袁枚一路风格。是很见功力的。听后，觉得这位同学，不但精于经济世用，还尚古，钟于文字之道。我素以文字立身，乃汗颜。想，此子前途未可量也。

        好吧，既然如此，我提酒，且喝一杯——又来了。其时，想是醉了。在座女同学，亦不嗔怪。抱拳，抱拳。

        开头把同学聚会说成“雅集”，不是卖弄辞藻，盖有因焉——非但聚会吃酒，还兼以文化。不负吾师教诲。

          俗话说，衣服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当然，也有例外。故人，当然是旧的。多年不见，能交出新的情谊。

        《红楼梦》里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那一节，那个给雨村出主意的门子，在密室内不是也听到雨村说过“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的话吗？虽如此，雨村让座，“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他们之间是主仆关系，故人也只是个说法。门子为雨村献计后，“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故人与故人也有诸多不同。

        雨村和门子之间是有故事的——昔年曾在姑苏城仁清巷的葫芦庙有过贫贱之交。雨村在官场，身边怕是容不得他提及旧时贫贱的。我们那时，亦不曾发达。有例为证。

        这次聚会，说文解字者，乃是我中学室友，一室寝居达两年之久。忆当年，一室八人，晚自习后，入寝饭毕。舀一桶凉水，置于床上，众人围坐，开始划拳，输者，一勺凉水罚之。——是酒场的模拟。正在兴头上，忽教导主任入寝。我等哑然。主任说：从外面听，我以为你们喝得倒喝得差不多了。由于未沾酒。不了了之。主任去寝，我等放声大笑。——后来议论此事件，说，要是当时喝的是酒，我等必死无疑。一者，少年喝酒，而用勺喝，不敌酒力，必孟浪而醉。二者，如是酒，校方必以开除学籍处置。说死，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贫贱如此。

          我擅命名，一同学名曰“建峰”。我建议，巴尔扎克曾比照拿破仑之志，有“彼以剑锋创其始者，我将以笔锋竞其业”之句，未若改“剑锋”宜。创业之路，必“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喜，从我言。今次，解字的同学姓名音、义与水有些关涉，旧时自称，尝欲改名“洋”，气势自见。后因人渐长，名已通行，未改易。我当时听了想，“洋”未必不好，大海汪洋，甚浩瀚。但要是在河湖等说不定什么水里，保持现名，游弋于其中，岂非更佳。现，此子事功等项，正是如鱼得水。今调回原籍工作，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皆不见。

        这些是旧时轶事了。

          饭桌上，一应同学，与旧时形貌仿佛，性情丝毫未变。车子、房子、票子、位子，诸子……国家大事、家长里短、桑园旧物，倾心吐胆，叙旧谈往。开怀惬意，人之常情，同窗情谊，愈益深入。与旧时不同的是，有两位过去极其文静女生，也频频举杯致意——这么多年，入世既深，感叹时光流逝，友朋各奔东西有年，时长不见，又觉隔世遥远。誓要今后常聚聚。

        人之情，不外乎亲情、友情、爱情。亲情，固不可免，爱情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爱情的归宿婚姻，对于每个人的每一桩说，都是我拿青春赌明天。至于友情，可多可少，可深可浅，但总不可或缺。三者缺其一，已是遗憾，缺其二，实属可悲，三情皆无，活而如亡。桑梓情、同窗情，大抵是友情之列罢，岂可轻忽？

        人之交际关系，不外乎同学、同事、朋友。同事，顾明思义，是一块做事的。这个就不说了。朋友，我听到一句向天浩叹：我的朋友们啊，世上哪有朋友？还有一句：没有永久的朋友，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这是无奈的箴言。我很后悔读到这两句话——不如不见。同学，如此聚聚，岂不快哉？

        知交零落，乃人生凄凉之事。新交旧谊，重情惜缘。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