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啊，你们笑得这么开心？”我刚进门看到餐桌旁的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外公外婆都已经八十多岁了，生活上到了别人照顾的年纪，最近他们搬来了县城的舅舅家，我和妈妈距离舅舅家很近，经常来看望他们，经常在舅舅家吃饭聊天。

“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啊，我们都快吃完了，”舅妈边说边招呼我坐下，“你坐你妈旁边，先吃饭。”我应声坐下，拿起一双筷子准备夹菜。

“你今天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来的吗，怎么来这么晚，打你电话也打不通，”妈妈抱怨着说，“你赶快吃……”还没等妈妈说完，我赶快岔开话题问舅妈，“你们刚才笑什么啊，这么开心？”

“我妈在和我爷喝酒猜拳。”我这时才注意到暑假回来的表弟。看到外公面前的一碗小米粥，我心里瞬间生出一股暖流，其中一个分支裹挟着泪水上涌到我的眼睛，既有感动也更加担忧。

外公已经痴呆一年半了。

这两个月外公的精神状态恶化了很多。之前的时候外公就是有一些神情恍惚，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同样的问题，那时候虽然大家知道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但是看到外公会像孩子一样闹出一些可爱的笑话，也没有过多的悲伤。但是最近外公不愿意吃饭了，每次都是坐在餐桌旁耷拉着脑袋，双手堆叠在膝盖上，一言不发，为此舅舅带外公去了好几次省城的医院住院治疗，但是每次治疗回来没过多久外公又会变成老样子。

舅舅为了让外公能多吃一点，每次吃饭都会像照顾孩子一样站在外公旁边一勺一勺地喂他，但多数情况下，外公总是把头转到一边，就是不看一眼勺子里的饭。这次舅妈想到一个主意，她知道外公身体健康的时候特别喜欢和别人喝酒猜拳，于是主动和外公提议，他们进行猜拳比赛，每次输的话就要喝一杯酒，当然外公需要喝一勺面前的粥。

在划拳的过程中，外公很认真，也很起劲，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刚开始，外公输的次数并不多，为了能顺利让他吃点东西，大家就开始合伙忽悠外公了，总是骗他说他又输了之类的话，一次又一次，外公总有迷糊的时候，每到这时就会乖乖地舀出一口粥送进嘴里，每次看到外公疑惑但又很乖的样子，大家就又笑得停不下来了。

我到了之后，外公和舅妈又进行了几轮划拳比赛，外公一会儿笑得像个孩子，一会儿吞吞吐吐地争辩，无论如何，外公最终吃完了面前的满满一碗粥，大家都十分开心。

“这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得老年痴呆，最近听说你外公那个村子里有两个人也检查出来了老年痴呆，他们都刚七十出头，还没你外公年纪大。”饭后我们大家坐在客厅聊天，妈妈对我说，“而且和你外公一样，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

“老年痴呆不是像感冒发烧一样突然就来了，都会有个过程，有时候不容易察觉而已。”我回应道。

“是不是因为现在吃的食物过于丰富，导致老年人更容易得各种疾病，最近听一个同事说她父母竟然同时变得健忘，经检查都有轻微的痴呆症状，哎。”舅妈叹了一口气，“老年痴呆刚开始似乎没什么大的异常，但是发展很快，我朋友家的老人因为刚开始没有及时治疗，也照顾不周，现在两年过去了，已经基本不说话不吃饭了。”

“就是，感觉以前也没听说过身边这么多得老年痴呆的老人，而且这种病发展还挺快，幸好我外公接受治疗比较早，也经常去医院检查。”我说着，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今年春节，外公已经记不得给我压岁钱了，这是从我记事起，二十多年来外公第一次没有给我压岁钱。

大概到晚上九点半，我和妈妈与舅舅舅妈告别之后，便起身回家。“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你今天下班又很晚。”妈妈问我道。

“唉，最近公司订单一直在增长，我的工作又是负责发货前的关键测试，虽然我们县城的部门只是公司一个很小的分部，但工作量也增加了很多。”

“我也听说了，你们公司的生意好像今年变得格外好，可能是因为现在社会发展得快，大家对机器人的需求越来越大了吧，公司生意好是好事情啊，忙就忙点吧。”

“感觉也不是这样，好像在机器人领域的众多公司里，就我们公司今年的销量明显增长了，其他公司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陷入了沉思，心里想着我们公司也就只有高端的拟人机器人销量激增，其他类型的机器人订单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时我想起来了公司年初的产品发布会。

年初的时候，在公司的发布会上，公司公布了新款的拟人机器人MemoryRobot2.0，这款机器人相比前身更加智能化，而且表现出超强的与人交互能力，而且这款机器人可以根据模式设定来适应不同的生活或工作环境，比如作为家庭保姆或伴侣用于私人家庭中，或者是餐厅服务员和客人打交道等。前一代的产品除了能够自主移动外，智能程度也就像手机助手一样，只能和客人进行简单的交流或提供一些常见的信息。

当然我认为当时发布会现场即兴的演示才是让大家对这款拟人机器人2.0刮目相看的关键。

当时在研发负责人介绍完新款机器人的强大优势之后，将机器人设置为家庭伴侣模式，然后随机邀请了现场的一位观众来上台体验。被选中的观众是一位中年女人，她上台后和机器人2.0相对坐在椅子上，然后二人开始交流，在刚开始的十分钟里，机器人2.0一直在慢慢引导中年女人，双方交流得很顺畅，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这已经令现场的观众十分惊叹了，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交谈了十几分钟之后，机器人2.0突然语气略微悲伤地问中年女人说：“你是独自一人把孩子抚养长大的吧？”听到这句话的中年女人忍不住掩面哭泣了起来，台下观众都露出很惊异的表情，因为台上的中年女人从来没有直接或间接地说自己是一位单身母亲。

随后，机器人2.0在不同工作中与人打交道的能力也一一演示给了观众——这款机器人的智能程度和共情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人们的预期。也正因为这样，发布会之后，我们公司的这款产品迅速在市场上得到了广泛的青睐。

“这款机器人太智能了，就像真人一样……”我自言自语道，脑海中反复出现机器人2.0的表现，感觉十分惊异。

“你说啥呢？”妈妈在一旁打断陷入沉思的我。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们公司产品变得更好了，所以销量才会猛增吧。”我回答道，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对了，这周天你外公需要再去省城检查检查，你那天没事的话就一块去吧，可以帮忙照顾一下。”老妈边开门边对我说，我随即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一下便躺到了床上，这时表弟发来微信聊天，说他前几天去省城在一家商场里看到了我们公司销售的机器人产品，根据他的描述，表弟所见到的机器人应该就是最新的这款机器人2.0。

表弟的聊天又把我拉回到了关于机器人2.0的思绪里，而且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着我想要更深入了解，于是我直接给表弟打过去了语音电话。

“表哥，咋啦？”

“你看到的那个机器人是做什么的呢？”我直接了当地问表弟。

“应该是个导购员吧，我看它一直在向顾客介绍旁边的产品，”表弟好像在思索，“因为好奇，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它不但能向客人说出产品的信息，好像还能揣摩客人的心思，智能程度几乎接近真人了，原来你们公司研发的产品这么先进了啊。”

“嗯……它应该是今年推出的最新产品，我也了解得不多。”我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对了，当时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也是我们县城的，当时他也因为好奇驻足看了起来，”表弟顿了顿，好像在回想什么，“我那个同学刚开始和我一样惊叹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但是不一会儿我看到同学流泪了。之后他说这个机器人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因为说话语气和他妈妈生前特别像。”

“可能是他太伤心，太思念他妈妈了吧。”我解释道。

“应该是……”

“他妈妈是不是也是有老年痴呆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表弟明显对我的猜测略显惊讶，“之后我安慰我同学的时候，他向我说起了他妈妈的事情。三年前他妈妈被查出患上了老年痴呆，第三年的时候因为走丢了一夜，生了一场大病，最后不幸离世了。”

“他妈妈有多大年纪？”

“好像他说也就刚六十岁，比同龄人的父母大了一些。”表弟语气明显更加悲伤了，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同学妈妈先天残疾，但还是用尽浑身力气独自抚养他直到上了大学，本来他都已经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了，就等明年毕业了，可是……哎。”

“六十岁就得老年痴呆了吗？”我忽略了表弟的感伤，语气木讷甚至有些冰冷，心里好像被一团淋雨的棉花塞满了。

“一般得这种病得都是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但是其他年龄段也有吧，我最近还听说有的三十多岁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但具体这个病的机理我也不是很了解，我当时也很疑惑，但也不好意思问更多的细节，”表弟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哦对了，他妈妈之前就在超市工作过。”

“是吗……”我感觉这些信息已经完全挤占了我的脑子，但是实在理不清头绪，于是就结束了和表弟的通话。

第二天周六，我本来是休息的，但是因为实在待不住就又去了公司。到部门的时候遇到了我的同事小邓，也是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朋友，因为在工位上百无聊赖而且接近中午了，我便邀请他一块出去吃饭。

“我们公司年初发布的MemoryRobot2.0你了解吗？”我知道小邓研究生阶段就是搞人工智能的，而且一直对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持有很浓的兴趣，所以我主动和小邓聊了起来。

“了解啊，这款产品不但是我们公司最好的产品，而且所涉及的技术应该也是业内最领先的，这绝对会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一个里程碑啊！”小邓开口就表现出兴奋的语气，显得十分激动，随机冷静了下来继续说：“据我了解，公司采用了一种突破性的机器人领域的技术，所以这款产品才能够做到如此智能。”

机器人的大概研发过程我是了解的，无非就是大量的训练学习，原理和我们平常用的手机助手很相似，就是说刚开始需要提供给机器人大量的相关样本数据，通过强大的学习算法和处理芯片，机器人可以进行反复的自主学习，最终实现所谓的智能化。

“那你说，公司是哪方面技术得到突破了呢，是算法吗？”我问小邓，“但是算法已经发展十几年了，整个行业的技术都已经很先进了啊。”

“应该不是算法吧，难道是芯片的处理能力？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按理说芯片等计算机其他硬件的处理能力会影响机器人的学习训练情况，但是这种底层硬件技术不是一个公司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破的吧。”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忽然想起来了另一件事，继续说道：“我昨天看到一天采访稿，说是我们公司大概三年前开始对这款机器人2.0投入研发的，好像还是和其他一些小的人工智能公司进行合作的，这个你了解吗？”

“对，最多三四年吧，你知道的，这种业内困难技术的突破都是需要提前几年开始布局的，但是能够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得到如此的成绩，说明公司真的是投入了大量的研发精力啊。”小邓又有些激动地说道：“你看这款产品因为其智能程度得到跨越式的提高，在应用上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除了在某些工作上替代人工之外，最明显的是家庭伴侣模式的机器人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十分积极的作用。”

“是的，这个我也了解，这款家庭伴侣的机器人可以更好地和人产生感情链接……”

“这就是关键所在，”小邓打断我说，语气显得更加激动了，“根据我了解的产品销售回馈来看，很多人的生活都已经因此改变了。比如有些单身的中年人，特别是没有孩子或孩子不在身边的那种，他们有的因为受过婚姻的伤害而不愿再结婚，但是生活上却是一团糟，这款机器人因为可以理解他们的痛楚进而可以帮他们积极生活。再比如，现在十几岁的孩子越来越叛逆，这些机器人就可以完全以一个青少年的思维和他们对话，并且以十分真挚的感情来引导孩子们的脾性往好的方向改变。类似的还有很多，比如那些鳏寡的人……”

“这的确，而且现在老龄化这么严重，再加上他们子女较少，这些老人很难得到较好的照顾。”我很认可同事说的内容，补充道。

“对的，其实除了老龄化之外，这些年老年痴呆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也是最需要我们公司这种智能机器人照顾的……”

“你也觉得这些年身边老年痴呆的人变多了？”没等小邓说完，我急着打断他问。

“是啊，就像现在很多老人有高血压高血脂一样，毕竟大家物质生活好了，食物中各种肉类增多，总会导致这样那样的身体问题。”

“可能吧……”我陷入了沉思。

“就说痴呆老人，根据测试数据显示，最新的这款智能机器人由于丰富的情感，可以促使老人们更多地开口交流，而且还会勾起他们更多的回忆，这对痴呆老人的病情抑制肯定是有积极作用的，”小邓突然唉了一声语调变得悲伤，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姑妈，对我一直都很好，但是前段时间去世了，而她的最后三年就是在痴呆病情的折磨下度过的，如果能用到这款机器人的话该多好啊。”小邓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我拍了拍小邓的肩膀。

“没事儿，”小邓抹了一把眼泪，“希望以后这款产品能造福更多的人吧，希望像我姑妈那样患上痴呆症的人能够更平和地度过余生。”

“嗯……”我又拍了拍小邓的肩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一方面因为这个话题可能再戳中他的伤心处，另一方面就是我对这款机器人的疑惑和好奇还没得到解答。

交流之后，我更加了解这款智能机器人了，但也更好奇这项技术是怎么实现的，因为这种在情感上和人类如此相似的功能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在影视创作中，有一项叫做CG捕捉的技术，这种技术通过捕捉真人的面部特征和动作来创造看起来和被捕捉者十分相像的影视角色甚至是一比一三维模型，而这种技术的提升可以使捕捉出来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在外形上更加接近真人。

但是……思想和情感上怎么做到和人类近似一比一呢？

第二天早上，我和舅舅以及表弟一起陪外公前往省城医院做检查。路上经过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上午十点到达医院，医生帮外公约好了各项检查之后，我们便陪着外公按部就班地做完检查，彼时才下午两点多，因为有些检查结果当天能出来，需要让医生帮忙进行诊断，所以进行完所有检查之后我们就找了医院的一个休息处，坐下等结果。

“我去超市买一些水和吃的。”想到大家中午只是草草吃了点面包，我便起身准备去医院外面看看有没有超市。

走到医院门口，一眼望见，不远处有一个大型商场。我走进商场里的超市，不经意间往入口旁边的收银台瞟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机器人正在帮客人结算商品，正是我们公司最近的一款机器人。我没有感到很惊讶，但是也有些好奇，所以驻足观望了起来。这个机器人很有章法地在帮客人理出商品、纳入系统和扫码收钱，期间机器人还和客人不时地交谈，说些诸如冷气的温度是否合适、今天有些鸡肉降价了、下午两点进货的水果最新鲜之类的话，语气十分温和，让人恍惚间忘记这个机器人是超市的工人，好像是客人的同伴，当然客人们在结账的过程中也是满脸笑容，十分舒坦。

正当我看得发呆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排到了收银台前，这个机器人统计完老人的商品之后问：“老人家，您是用现金吗？”，老人边回答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纸币，最大面值是五元，其他都是皱巴巴的一元钱。

机器人接过老人的纸币，梳理整齐之后，两只手捧着这些纸币开始数了起来。

这时的我愣在了原地——机器人数钱时双手的运动以及身体前倾的姿势和我外公太像了——外公以前是乡银行的柜台职员。

紧接着，数完钱机器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扶了扶老花镜，这是我外公退休后养成的习惯。

但是……这个机器人脸上什么都没有戴啊！

这时的我头晕目眩，好像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升温然后攻入我的头顶，蹲下后难受的感觉仍然没有得到缓解。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在超市随便买了几瓶水和几根香肠，回到了医院。

下午五点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无非还是一些诸如认知功能障碍、神经衰弱的检查结果，脑部神经、血管等可视的症状都很轻微。在让医生看过检查结果单并得到和上次大同小异的药方之后，我们几人便动身返回了。

舅舅开着车，我和外公坐在后排，正当我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坐在前排的表弟大喊一声。

“啥，”表弟声音中全是惊讶，“到底怎么回事，阿康现在咋样了！”

表弟在接电话，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嘴里的阿康我也知道，就是表弟之前说的那个母亲患了痴呆最近去世的同学。等表弟挂了电话，我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刚才不久，阿康想要闯进我们公司，被制止后打了门口的保安，还拿了刀。”

“拿刀？那有没有人受伤？阿康现在在哪呢？”我也有些担心地问。

“门口保安大哥因为被打受了一点伤，阿康身上被刀割了好几刀，流了很多血，现在正在医院。具体事情我还不知道，我准备等会儿到县里之后就直接去医院。”

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到了县里，然后我和表弟直接去了医院并很快来到了阿康的病房处。

“医生帮阿康处理好伤口了，他刚睡着，没什么大问题。”表弟的其中一个同学对我们说。

经过和其他人的交谈，我们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下午阿康和几个同学在家玩，就当几个人准备出门吃饭的时候，阿康接了一个电话，在这个过程中，他除了刚开始叫了一声哥，其他什么话都没说。挂了电话之后，刚开始阿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睛红得就像要渗出血一样，任大家怎么叫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大概几分钟之后，阿康突然去客厅桌子上拿了一把水果刀就径直走出了家门，其他人在制止无果之后，只好紧跟着他。

最后阿康来到我们公司门口，手里拿着刀，什么话都没说就想要往里冲，被旁边保安拦住，阿康打了保安之后被推倒在地，站起之后退了两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保安和正巧出门的员工，然后抬起手里的刀便在自己手臂上一下一下地扎了起来，同时向公司门口慢慢走去，脸上除了眼睛之外毫无血色，表情很冷峻又很坚定——这时没人再敢阻拦他了。

正当阿康要踏入公司的时候，警察和医生都赶了过来。

“但是什么原因呢，阿康怎么会突然这样呢？”表弟问身边的同学。可是目睹这一切的人都说不知道。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小邓，我这才发现已经有他三四个未接电话了。

“一切都错了，我们都错了。”小邓的语气十分消极沮丧，好像受了很大打击，我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他身体疲软地瘫坐在地上，满脸呆滞。

我感觉事情不对劲，于是就问小邓现在在哪，我过去找他当面聊，但是小邓拒绝了。

“我知道这款机器人的秘密了，”小邓在电话中继续说着，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昨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当时部门还有一个人也还在工作，之后和他闲聊得知他是其他地域来出差的领导，为了了解最新的这款机器人在测试阶段出现的问题。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总想接近他，要不找话题去和他聊天，要不就故意去上厕所经过他的位子。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两次看到他输入自己账户密码，然后竟然刻意记了下来。”小邓顿了一下，咽了咽口水。

“你偷看别人密码干什么？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啊。”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但留意了那位领导的密码，而且我在他走后又返回了公司，还登录了他的账号。”

小邓说到这里，我变得更加好奇了，甚至心里祈祷着他做了更越界的事情。

“最新款机器人它不是算法突破，也不是运算能力提升，就是训练学习的数据更加特殊，更加真实。”小邓好像提起了精神，说话也变得有劲了。“这些机器人的脑子里就是我们人类真实的记忆，被偷走的记忆。”

听到这里，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思考着其中的各种关联。

“你是说机器人训练学习的数据库都取自于真人的真实记忆？应该是模拟记忆吧？”我嘴上这样问着，但是想起来这款机器人的各种类人之处以及种种疑惑，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小邓没有理会我提出的问题，继续说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智能机器人，特别是拟人化机器人的市场愈发扩张，五年前我所在的公司牵头其他几个人工智能公司开始投入研发准备攻克目前人工智能发展的瓶颈，准备从芯片和算法等多个维度同时将目前的机器人性能提升一个台阶。但是经过两年的研发投入，智能机器人的性能还是停留在原地，原本就很成熟的技术很难得到大的突破。

在这个时间点，好几个小公司因为眼看享受不到大公司的辐射红利，遂意欲退出这个研发合作项目，直到其中一个小公司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当然是以分配更多的利益为前提。

这个小公司刚成立没几年，但是自成立之初就开始在脑科学上持续投入，不但持续投入着高水平的科研经费，而且吸纳了国内外最顶级的一批脑科学研究学者，但是因为涉及公司机密，并且某些研究内容已经超出人类研究的伦理道德限制，所以这些研究一直处于地下。就在两年前，这个公司的研究取得了大跨越，有关智能机器人的一些脑科学技术通过了理论上和初步实验上的论证，于是这时候就开始谋划商业上的成功，但是碍于计算机等其他领域的技术，这才选择加入这个智能机器人合作计划。

在合作的头两年，这个小公司一方面在观望，一方面在完善自己的研究，本来没准备这么早暴露这些研究成果，但是眼看整个合作就要夭折，于是才在这个节点上才分享了一部分自己的研究内容并提出了初步合作方案和以后的商业计划。当时这个方案和计划被提出的时候，各个参与的公司都有过思想挣扎，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了，当然，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提出方案的这个小公司提供了一种可以获取人类大脑记忆的技术，该技术以一个小型的电子设备为媒介，当这种设备接近人类头部的时候，就会发射出特殊形式的电磁波来刺激人的大脑神经，然后大脑同样以能量波的形式将脑中存储的信息反馈给刺激设备，经过多次这种过程，刺激设备就可以收集到一部分人的大脑记忆碎片，然后将收集的信息进行处理整合。

人的大脑存储空间就好像一张张横竖排列的网格组成的立体空间，空间中的每个小格子都可以存储一个记忆数据点。随着人的记忆增多，这个记忆网络的维度越来越大，小网格数目越来越多，而且因为很多记忆中都有相似的人或事，所以每段记忆都是交错填充入每个小格子空间，大脑根据需要可以快速从这些小格子里挑选出属于某段记忆的无数个“格子记忆数据”，然后将这些数据精准地组合成我们具体的记忆链条，再由我们的表情或者语言系统调取使用。

这项大脑记忆获取技术就是类比这个过程，从人脑中获取一个个“格子记忆数据”之后再进行填充，复原出人的某些记忆。这些记忆是智能机器人最完美的训练学习数据，通过让智能机器人反复学习这些真实的记忆，他们不再像之前的机器人一样只能进行简单的对话和运动控制，而是可以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记忆为“人生经验”站在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最新款的机器人能做到如此共情，如此和人类相像。

按照技术的最新研究结果，当提取了活人大脑某些记忆数据之后，人的大脑应该可以自动拟合出缺失的那部分，但是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这可能是因为大脑受到的电刺激是瞬间完成的，大脑没有意识到这些记忆格子中的记忆点已经被挖走，所以每次还是执行从这些空格子中拿数据的操作，但拿出的都是空数据。

小邓说了这些之后，我想到之前在网上多次看到一些新闻。新闻报道室外经常会发现某些老人突然昏倒，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因为提取记忆的设备被偷偷应用到这些人身上，数据收集结束之后，这些体弱的老人就会因为短时间消耗大量的能量而昏厥。

现在想想，这些变得痴呆的人被偷取了记忆网络中的某些“格子记忆数据”，所以他们很难再整合成一段完整的记忆，只会记得一个个碎的片段，而没了完善的记忆做支撑，痴呆患者说话都会变得支支吾吾语无伦次甚至变得不会说话，而那些在人生几十年中反复填充进大脑网格的记忆点，如亲人的名字，因为在网格中出现在无数个不同位置，难以被全部偷走，所以痴呆患者在病情初期往往还能记得很多亲人的名字。

小邓还说，最初合作机构的其他研究者就怀疑这种技术会对人的大脑记忆造成不可逆的破坏，所以起初为了掩人耳目都是针对老年人，但是之后为了得到更丰富和更强壮的记忆数据，他们也对一些更年轻的人下手了，其中还包括很多青年人。

“真的对不起，”小邓说完这些之后哭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公司的这款新型产品上市之后一直在积极地推广，“是我害死了姑妈……”

“小邓，你别这样想，”我更加担心他了，“你现在到底在哪，我去找你啊！”

“我已经把所有证据都梳理好了……”

“你个混蛋，快说你现在在哪？”我的语气中已经带了哭腔。

电话那头的小邓没说话，这时我听到他那边发出了巨大的重物撞击声音，然后就是一阵嘈杂，小邓发出了哼哼的几声，就再也没了声音。

第二天我从警方那里得知小邓正在医院，处于昏迷状态。原来昨天晚上小邓躲在了一个郊外的出租屋里，经过的人发现房子的门被破坏，于是进去看到昏倒的小邓，就立即报了警。

我一直守在医院照看着小邓，直到两天后小邓才醒来，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了很多，也不愿意多说话，只是间断地喊着我的名字和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在小邓醒之后，医生又对小邓进行了观察并安排了头部扫描检查——

结果显示，小邓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至少在医学上是这样。

在小邓住院期间，公司发来了解聘小邓的文件，但是并没有提及小邓盗取信息一事。所以，在小邓出院之后，我把他直接送到了他的父母家，临走的时候，小邓还一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和小邓分别之后，我请了三天假，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都翻看着以前在外公外婆家拍的老照片。照片中的外公看起来比较严肃，但是精神矍铄，特别是眼神很明亮，很有气派。现在外公变得痴呆了，很多人和事情都不记得了，我每次见到外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告诉他我是谁，每次听到外公发音略有不清地重复我的名字地时候，我都会眼睛湿润，五味杂陈。如今，我只想一直陪着外公，一直告诉他我的名字和他曾经的记忆。

之后我回到公司，提了辞职申请，半个月内交接完工作之后，我也正式离开了公司——

但是我没有小邓的勇气，只能强迫自己忘记。

半年后，

我在街上再次碰到了阿康，他看起来蓬头垢面，低着头贴着墙边缓缓地行走。

一年后，

政府禁止了这款机器人的继续生产和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