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往事 一

天刚蒙蒙亮,岳宁摸索着穿好衣服便带上门,扛了扫帚往山下走去。

清扫石阶上的积雪是年轻弟子每日必修功课,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山门前,还未开始清扫,一道不算陌生的人影便直直印入眼帘。又是他,那个身着西域服饰的外邦人。

每年寒冬腊月之际,他都会出现,整整一个月,雕像般一动不动立在山门前,那双异色的眼睛,却是直直望向山顶。

最初,岳宁还好奇地上前跟他搭话,他却仿佛听不见般继续保持着雕像姿势,岳宁理所当然将他当做聋子,却在傍晚时分忍不住偷偷下山塞给他几个热馒头,也在那时,他第一次开口同岳宁说话,他说:“小师父,清虚殿那位尊者过得可好?”

本已跑回石阶上的岳宁扭头莫名其妙看向他:“于师叔好着呢!”半晌不再有声音传来,细看去,他再度变回雕像直直望向山顶。岳宁撇撇嘴回身往山上奔去,真是个怪人。

于师叔是岳宁见过最好看的女子,即便她淡漠清冷得仿若空雾峰顶终年不化的雪,也不妨碍所有师兄对她的倾慕和景仰。岳宁就曾在好几个师兄枕头底下见过她的画像,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每日于师叔的早课清虚殿都人满为患了。

岳宁也极喜欢于师叔,因着是派中最小的弟子,又是女孩儿,于师叔就特别嘱咐将她安排住在清虚殿的耳房,就为这事儿,让师兄们艳羡了好些时间,得空时还常常以教习岳宁功课为由赖在清虚殿前的广场不肯离去,只为一睹于师叔的出尘之姿,孰不知,除了早课时间,于师叔都在观云台打坐,师兄们连半片影子都寻不着。

一来二去,清虚殿前再度清静下来,然而,岳宁却在某个被尿意憋醒的夜晚,瞥见于师叔安静立于广场边依山而建的栈道上,望着山门的方向怔怔出神,鹅毛般的落雪勾勒出她清浅朦胧的绝美侧面,岳宁看得呆住了,久久都回不过神,连于师叔何时移步至身旁都没发现,只是愣愣望着她抬手轻轻拂去自己肩头的落雪,绝尘而去。

岳宁扫了九次石阶上的落雪,看着这个外邦人在山门前从暮雪望到白头,看着于师叔越来越多出现在栈道上,从午夜等到晨晓,俨然化作另一尊雕像,明明见不着的两个人,却像是在隔空凝视对方。

“为什么不直接去见于师叔?”

第十次落雪铺满山路上的石阶,岳宁忍不住出声询问。意外地看见那名外邦人缓缓抬手在眼前的虚空中轻轻勾勒着什么,而后转身离去。

一件物什远远向岳宁抛来,扔了扫帚险险接住,竟是一把做工极其考究的小弯刀。

“道别礼物?还是让我转交给于师叔?”

直觉那名外邦人不会再来,随便划拉两下石阶岳宁就扛着扫帚跑回清虚殿,于师叔安静立于殿前的广场上,仿佛知晓岳宁会来寻她,向来淡然绝尘的脸,在视线触及少女握在手中的弯刀时,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竟然弯唇浅浅笑了,只一瞬间,岳宁仿佛看到终年笼罩纯阳宫的冰雪尽数化了开去。

“好好收着!”轻灵如玉的嗓音传来时,一袭白影飞入眼前雾气萦绕的峰峦间消失不见。

这,是岳宁最后一次见到于师叔。

师父师伯对内只说于师叔游方寻道去了,责令岳宁三缄其口不可乱说,岳宁却私下以为:他们是怕没了于师叔,那些师兄弟们全部跑光光,用师父的话来说:如今这世道,和尚都还俗娶妻生子去了,谁还会来求仙问道?每每此时,师父都会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看着埋头扫落雪的岳宁说:宁儿呀,你可不许学你那些师兄弟,继承纯阳观的衣钵和将纯阳发扬光大的重任将来都指望你了!见岳宁郑重其事点点头,师父才放心捋着半寸长的山羊胡奔去太虚殿找大师伯下棋。

这一年的雪,意外下得极大,除了岳宁和几位长辈,几乎所有师兄弟都下山去了。有家的回家帮忙,没家的就去帮山下的村民抗灾。

气宗的师兄远远一道剑气劈开掩埋道路的积雪,剑宗的师兄便将短剑当扁旦挑着村民行李,护送村民到临近受灾不算严重的城镇,遇到大姑娘小媳妇儿被冻得走不动路的,师兄们更是热情地争着抢着去背人家,全无半点修道之人的清冷模样,难怪师父常常一副纯阳后继无人的沉重表情。

以往闲时还可听师兄弟们唠唠嗑,拜这场雪灾所赐,每日打扫完三清殿便无事可做,好几次溜去后山玩耍没被发现,岳宁胆子大了起来。

这一日,岳宁在厨房顺了几根萝卜便溜进后山,凭着记忆找到前几日来过的一处土墩子边,小心翼翼挪开土墩子上掩着的枯草盖子,一只灰溜溜的大野兔万分紧张地瞪着岳宁,刺骨的寒风吹得它瑟缩了一下身子,只见它身下的皮毛动了动,两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拱了出来,又被大野兔立刻拨回腹下压住。

解下挂在腰上的布袋子,摸出萝卜递到大灰兔面前,它嗅了嗅才张嘴啃起来。咧嘴笑了笑,岳宁低语道:“大灰呀,这么冷的天儿就别出来找吃的了,小心被谁把你猎了去,你的孩子可就没人管啦!”自语了一阵,岳宁将萝卜全放在大灰兔面前,又重新盖上枯草盖子,见有几处漏风,想了想,岳宁脱下外罩的短衫铺在枯草盖上掖了掖,这样就不会漏风了,里面应该会暖和一些吧。

挨着土墩子望了会儿天,乌泱泱的云层仍旧将整个天空捂得严严实实。几只松鼠飞快掠过头顶上的树枝,蓬松的大尾巴扫落枝桠上的积雪,凉丝丝直钻脖子。

抖了抖身子站起来,看了眼土墩子,岳宁躬身钻进面前的密林,边往回走边盘算着明日多带些萝卜白菜出来,然而没走多远,一种被盯上的怪异感隐隐传来,蹙眉扭头看了看,岳宁加快速度往林子里钻去。


在林子里绕了半晌,琢磨着应该甩掉跟着自己的人,岳宁一屁股坐在一棵被积雪压弯躯干的松柏下,气还没喘顺,一阵粗犷的嗓音大喇喇响了起来。

“爷,这臭丫头带着咱们在林子里乱绕呢,索性抓了她,抽上两鞭子,看她还不乖乖带路!”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急速掠向岳宁,险险避开那带着强劲掌风的闪电一击,岳宁抽出短剑毫不畏惧刺了回去,只听那人“咦?”了一声,继而动作毫不迟疑再度袭来。

“托颉,切勿伤人!”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冽的低喝,跟岳宁交手的人那原本直击面门的一掌,转而击飞了岳宁手中的短剑,拎小鸡般提了岳宁大踏步走到一行人影前,将人往地上一掷,恶声恶气喝道:“臭丫头,会两下三脚猫功夫也敢在爷面前现,赶紧带我们走出这劳什子的树林,听见没?”

“托颉!”低沉却极有威慑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岳宁从地上搀了起来。“姑娘见谅,家仆行事过于鲁莽,伤着你没有?”

岳宁蹙眉一边揉摔得生疼的胳膊肘,一边抬眼打量这一行人。除了将她搀扶起来的“主子”,余下几人具是身量魁梧的壮汉,身形貌相一看就是外族人,却不知他们怎么会溜进纯阳观的后山密林里。视线移向将她搀起来的人,正对上一双精光四溢的眼,那清冷中透着疏离的脸,倒是有些像观中教习功法的祈师叔。他的衣饰在一行人中最为华贵,只言片语间更是隐隐透出一股慑人之势……

“眼珠子瞎转什么,再看信不信我给你两鞭子!”见岳宁毫不避讳打量他们,托颉上前挡住岳宁的视线沉声喝斥道。

“退下!”

“爷,这丫头瞧着就是个人精儿,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我怕她再带我们绕路子!”

“托颉!退下!”喝退托颉,“他”转向岳宁努力温声道:“让姑娘见笑了…… 在下楚凌,是路过此地的客商,原打算上空雾峰观景,不想遇到这罕见的雪患失了方向,劳烦姑娘给我们指条下山的路……”

“让我抽他两鞭子我就带你们下山去!”瞥了眼楚凌头上那顶紫貂帽子,岳宁面无惧色盯着“托颉”淡声道。显然未料到岳宁会提这样的条件,几个彪形大汉面面相觑,托颉更是一副你敢抽我一鞭子,我立马拧断你脖子的凶狠模样。

“托颉鲁莽伤了姑娘,本该赔罪!”说话间,楚凌已解下腰上的鞭子递至岳宁面前,托颉眸中怒意更甚,却只是攥紧拳头不敢吭声,瞥了眼身量娇小的岳宁,又不以为然翻了个白眼: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大劲儿,只要能出去,抽就抽吧……

岳宁却在心里乐开了花,原本擅长的武器就不是短剑,而是鞭子,平日比试没少把跟她练手的师兄弟们抽得上蹿下跳,今日走得急只带了短剑防身,现在兵器到手,哼哼!扬手一鞭子下去,满意地看见托颉左膝跪在地上。

托颉只觉背部一沉,双腿竟不受控制屈膝往地上跪去,强撑着半边身子,另一边膝盖仍旧跪了下去,心下骇然,这看上去没几两肉的丫头竟有如此蛮力,抬眼见对方扬起的唇角,托颉起身大喊:“爷,这丫头根本没想带我们下山……”

“大狗熊,原以为你徒有一身蛮力,原来还长了脑子。”岳宁笑盈盈掂了掂手里的鞭子。

“臭丫头,我撕了你!”托颉咆哮着扑了上来。

再度开打,岳宁将鞭子舞得密不透风,托颉完全无法近身 ,另外几名随从见状迅速加入战局,数回合下来,几人没在岳宁手下讨到分毫便宜,直到旁边一直站着未动的楚凌突而风驰电掣跃至眼前,动作迅猛地抓住鞭子,任凭岳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拽了半天,他愣是晃都没晃半分,却见楚凌稍一用力,岳宁整个人就被带离地面直直朝他飞去,身体一轻一顿间,岳宁险险稳住身形落在距楚凌半尺的位置,面上一热,妈呀,差点出丑了!

“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身手,中原果然卧虎藏龙!”托颉望着岳宁由衷感叹,楚凌却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向岳宁道:“我们这些个防身本事姑娘若是瞧得上,下山后寻个地方继续比试也未尝不可!”

“师兄们不在,我只是一时技痒……”脸红了红,岳宁嘟囔着快速往山下奔去,身后一行人见状,迅速跟了上来。


特意绕开纯阳观将他们带下山,出了密林,岳宁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小镇:“就送几位到这儿了,好走!”扬手将鞭子扔给楚凌,抱拳欠了欠身,岳宁回头钻进密林快速往纯阳观奔去,看天色只怕酉时已过,但愿师父还在跟大师伯下棋才好。

“这丫头溜得挺快,跟只野兔儿似的!嘿嘿,若不是赶路要紧,捉她回去给我家阿勒做媳妇正好……”托颉喃喃出声,楚凌闻言凝眸往空雾峰望去,雪雾萦绕的山巅之上,偶有屋檐轮廓忽隐忽现。紧握手中的羊皮软鞭,一行人疾速往不远处的小镇赶去,此番中原之行收获颇丰,他有好些想法需要回去好好谋划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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