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最怕的人就是父亲。好在他一年才回来一次。母亲把我的一桩桩“罪行”积攒起来一次性向父亲告发。于是老账新账一次算清。每个月父亲都有一封信我,是夹在写给母亲的信里的三页纸。洋洋洒洒的狂草,浓缩后也没几个字,老一套,总是那几句话:不要乱说,不要乱写,不要偷盗,不要……每次母亲把那三页纸递到我手上时总是说:“好好看看,记住爸爸说的话”。母亲刚转身,我就一抟扔进了字纸篓里。我最讨厌的是一年四季穿都着父亲不穿了的宽大而褪了色的旧军装。只有到了过年才会有一身新衣服。那时正是长个的时候,开始爱美了。父亲的军装倒是合身了,而父亲的皮鞋“导弹”和“牛耳”,我的脚已无法伸进去了。眼看着父亲那么多双漂亮的皮鞋,我只能望之叹息!父亲的每一件物品我都喜欢;父亲的皮手套,父亲的烟盒,父亲的墨镜,还有父亲的军呢大衣。我全副武装,对着镜子,俨然是一个将军,少壮派的。我崇拜父亲,更崇拜他的这付行头。军人的威武和潇洒全部体现在这身装束上。我点燃一支烟,屋子里硝烟弥漫,仿佛在二战的野外指挥所里,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我开始盼望父亲回来,因为我觊觎父亲的香烟。父亲在楼上睡觉,衣服挂在楼下客厅里。起初,我只敢摸去一两支,吃饭时,观察父亲的表情,似乎并无反应。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发展到三支五支,直到一盒烟仅剩一两支,方才觉得自己过分了。然而父亲从未为此责罚过我,彼此心知肚明,似乎他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抽烟了”?,“嗯”我低声回答。他接着说:“看来你烟瘾还不小呢!今后你就别再躲在厕所里抽了,你看,抽一支烟功夫大约是七到八分钟,而你却三分钟抽完了,这样对身体不好”。于是,他从包里那拿出两包精装大前门扔在桌子上说:“拿去抽吧,少抽点”。当我第一次当着父亲面抽烟时,总觉得别扭,不太习惯,而他故意不看我。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对此一反常态,往日的凶神凶恶煞突然变得和蔼可敬,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慈父。
父亲终于离休解甲归田了。开始他很不习惯,整天闷闷不乐,很少说话。革命了一辈子突然间无所是事了,思想上转不过弯来。其实,父亲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小时候眼里的父亲和长大后认识的父亲截然不同。或许是我懂事了,或许是父亲老了,世事的磨难与沧桑磨去了一个男人的棱角和锐志,宽容与慈爱尤现而外。我渐渐懂得了父亲,他的深沉与幽默蕴藏着深邃的智慧。对父亲来说,人生的第二次转折又归于平民生活的开始。既然穿了一辈子的军装如今脱去了,他不愿意再穿上,只想真正回归于民。我给了他一套我早已不穿了的全毛花呢西装,蛮合他适身。他这辈子没穿过西装,与军装相比又是另一番风采。他几乎每天都穿着它。我又给了他一条领带,紫红色的,配上深灰色的西装,军人的气息已然消失,一个老教授的风姿卓然而现。正值春天,我又把我淘汰多年的一件黑皮夹克给了父亲,算是换装,就像是给他量身定做似的,由老教授转为了一个老特工。因为没另外花钱,他穿的心安理得。变来变去,万变不会变掉他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没了原有的待遇,也没了配给,他总是去买些低廉的杂牌香烟。每次回去看他,我总会给他带上一两条他最爱抽的中华牌烟。即便如此,他仍是“陋习不改”。我总是像当年他对我说的那样“少抽些,抽好点”。后来我才明白他的心思,。儿子给的是补偿品,自己买的哪怕再孬却是基本方针。钱对父亲而言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几十年来如一日,他的工资百分之八九十都交给了母亲,只留少许零花钱。母亲掌着管经济大全权,对父亲扣的很紧,而父亲也乐此无怨。随着老百姓的的日子过久了,钱的需求也就高了,对钱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除了满足生活必需品外,钱是可以任意按照自己的意志所支配的唯一选择。我常常会试探着塞上几百元钱在父他的口袋里,他总是装着像是没看见。“他真的需要钱吗”?我总会这样问自己。几乎他所买回家的东西母亲没有不抱怨的。而父亲要么苦涩的笑一笑,要么沉默不语。从六十岁的父亲走向七十岁的父亲的身心变化常常让人不可思议。这既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年,又让我无法真正读懂自己的父亲。或许母亲这辈子也没读懂。
我与父亲经常会为社会上的一些不良现象发生争论。我会举出一些实例有针对性提出论证,他从不认同,但也无法反驳。因为这十多年来的所见所闻使他心知肚明,然而,他绝不会与我“同流合污”亵渎神灵!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无数次被现实冲击着他一辈子筑起的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无数次被浪涛欲将掀翻的航船,又无数次从漩涡中浮起杨帆,继续远航。我两的争辩似乎代表着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当我占尽了上峰时,他总是重复着那句话;“要相信马克思主义,相信党,相信……”。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坚定的信念是永固的,执着的,坚不可摧的,是经得起考验的,即使是盲目的。因为这种信念已升华为一种信仰,信仰是不可改变的!他为自己的信仰坚守了一辈子,枪林弹雨中没有动摇过,更不会因为这点“小节”而放弃!我常常暗自为他们这代人感到可悲;戎马一生,九死一生,奉献一生,妄徒一生。
又是十年过去了,父亲告诉我说;“儿子,你懂了吗?,人需要信念,人类需要信仰。你有吗”?这是父亲的亡灵在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