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西南端的乌兰布统,是一片广袤而且美丽的草原,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出生时,家里的母马才刚刚产下一头马驹,乌黑油亮,鼻翼处有唯一的一道白色。我叫乌那格,就是蒙语里马驹的意思。我从小和它一起长大,我在额吉的襁褓里,它在马圈的草堆里。
几年过去了,我成了整日在草原上奔跑打闹的蒙古小孩,瘦弱的小黑马也已经长成高大威猛的草原骏马。我一直缠着阿爸让他教我骑马。
“阿爸,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不教我骑马嘛!巴图、呼颜他们早就会骑马了!”
“快了快了,还不到时候……”
蒙古人与生俱来就是骑在马背上的民族,我们的身体里依然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蒙古族的孩子从来都是向往着马背上的天,能骑上马驰骋草原,一直都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一直都在等待阿爸教我骑马的时刻。
后来,在那达慕大会上的骑马比赛中,阿爸一举夺魁,骑的正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匹黑马!会后,阿爸终于把这匹冠军马送给了我。
从此我有了一匹叫追风的黑马。
阿爸教我配上马鞍,让我自己上马,我走到追风面前,草原的马警惕性很高,性格极烈,永远别从马屁股后面绕过它。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200多斤的汉人游客从马后面走的时候,受惊的马儿撩起后蹄,那个壮汉飞出去能有七八米。
小时候见到追风,那时候它还没有名字,没头没脑的跟在母马身后,想不到这么几年,居然成长为草原上的最迅捷的烈马。在我们乌兰布统,马的地位决定人的地位,阿爸一直拖这么久也没有教我骑马,原来是要给我挑一匹真正的好马!
有了追风,我看巴图,呼颜他们还怎么嘲笑我!
学习骑马没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当我真正站在追风面前时,与它的目光对视,我甚至能看到它眼中的不屑。
“一匹马也要瞧不起我吗,那我就骑上你试试看!”我气急败坏喊出来!却听见阿爸在一旁的笑声。
我什么也不顾了,拽着追风的缰绳,一脚踩上脚蹬,还没有跨上的时候,就听着从马嘴里发出的一声嘶鸣,“啪”的一声,我重重的摔在草地上。
我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追风那个家伙居然若无其事的在一旁吃草,一副安详平和的样子,我便蹦起来。
“今天说什么也要骑上这匹马!”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周而复始,身上早就青一块紫一块。额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蒙古包里出来了,看到我这样做,很是心疼。
“乌那格!别再试了,我们就换一匹马就是了。”
“不行!额吉,我阿爸能骑着它,我就能!”
阿爸牵着马走过来:“蒙古人没有不会骑马的。”说完就带着额吉回去了。
一片草场只剩下了我和追风。
已经是黄昏了,草原上最美的时分,远处的山上有越野车队传来阵阵轰鸣,在地平线那侧扬起黄沙,在落日下,显得有些悲壮的意味。
我百无聊赖躺在草地上,叼着一根野草,翘着二郎腿,离我不远的追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一样继续吃草,可是当夕阳打红天际的刹那,追风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前蹄抬起,变得十分亢奋。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追风身边,再一次拽过它的缰绳,和它面对面,和它四目相对,这一次,我看到了如血的鲜红,犹如烈酒一样令人沉醉,又像歌声一样沁人心脾。
“追风,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追求的,都在那个美丽的远方。”
这一次,我成功了。
悦耳的马蹄声有节奏的奔跑着,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阿爸和额吉后来告诉我说,他们永远也忘不了踏着暮光款款而来的,是他们最年幼的儿子。
那一刻,我竟有一种草原王者的感受。
从那之后,追风和我形影不离。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奶奶山上的敖包。蒙古人信仰长生天,敖包是蒙文,翻译成汉文就是堆子,用石头垒成的堆子,是蒙古人祈福的圣地。
关于敖包的故事,相传成吉思汗在早期被蔑尔乞特人追赶时,藏在不罕山里,蔑尔乞特人绕山三圈没有抓住成吉思汗。蔑尔乞特人远去,成吉思汗下山后说:不罕山掩护了我,保住了我的性命,我将每天祭祀,每日祝祷,让我的子孙都知道这件事。说完,即“挂其带于颈,悬其冠于腕,以手椎膺,对日九拜,酒奠而祷。”从此以后,蒙古人祈福时,顺时针绕敖包三圈,捧一捧土,一块石头或一根哈达,在绕圈结束后置于敖包之上,以此向长生天祈福求愿。
空旷的草原一览无余,远处的丘陵绵延不绝。乌兰布统又不同于其他内蒙的草原那样的一马平川,星罗点缀的树丛灌木郁郁葱葱,野鸭湖水波光粼粼,白桦林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
追风和我最像的地方就是都喜欢看着草原上的蓝天,它是那种宁可吃树上的叶子也不要低下头吃草的马,我抚摸它鼻翼上的白道时才会为我低下头。早晨天刚擦亮就要骑上追风去奔跑,夜晚只有繁星点点才舍得回家。
额吉说:乌那格像是长在了马背上。
日子过得很快,草原上的孩子也是需要上学的。由于路途遥远,只能寄宿,我真的一点都不愿意离开追风半步。可是没办法,我还要接触外面的社会。
还好一周可以回家一次,只要一回去,就会好似解放天性,放下书包就跨上马背,到我那久违的野鸭湖、白桦林和敖包去看看。
上学的教室真的好小,怎么能容纳得下一个草原男儿的心。我最大的骄傲就是每逢周末,就带着我一帮同学来看我的追风。
“这是你的马吗?”这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姑娘,所有的男生都喜欢她。
“当然是,怎么样,我骑马的样子帅吧。”我坐在马背上,一拉缰绳,头仰天,一脸骄傲不由得洋溢。
“那我……可以骑马吗?”
“当然可以!”
不假思索却差点酿成大祸。这个汉族的姑娘从没有见过草原和马,当我拉她上马时,女孩本能的尖叫吓到了追风,我们两个都摔了下来。
我本以为我亲如兄弟的追风会给我些面子,却一路绝尘而去。留我一人在众人之中出这么大的丑。
“这就是你的马啊,都不认识你吧,要不怎么都跑了!”
“切切切,再也不和你玩了!”
……
那个姑娘从此没和我说过话。
我狼狈地走回家,恶狠狠地用皮鞭抽了追风好几下,丝毫不肯手软。
草原上的男孩实在是太要面子。
此后,我很长一段没有回过草原。慢慢的,学业更加紧张,家里干脆搬到了城市里去住。
又过了好久好久,耳边没有再出现过追风的名字。我想草原了,想蒙古包,想奶酪和牛肉干,还有,有一点想追风了,那道黑色的闪电。
可是,当我兴奋的回到小时候的家,却发现,马圈里没有了追风,我骑上家里另一匹老马到草原的每个角落去寻找,但就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阿爸,我的追风呢?它到哪去了?”
“孩子,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就是怕耽误你的学业。”
“阿爸,你快说啊!我的绝影呢!”
“前一段时间,追风自己跑出去一天没有回来,家里人出去找也没有找到,那几天草原上丢了很多好马,听说是坝下的坏人偷盗良种马去卖给那些南方的马术场。追风可能是被偷了。”
“怎么可能!追风怎么可能会被偷!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我追风,还我追风……”
我哭着冲了出去。
第二天,我骑着老马,又一次去了那个我们喜欢看蓝天的地方,我绕着敖包转了三圈,添了一捧土。我走的时候骑着马回了下头,洁白的哈达在敖包上飘荡,奶奶山上的那朵云,居然怎么看都是一匹马的模样。
……
忘了说了,到城市上学,我有了一个汉文的名字,叫吴峰。我再也没骑过马,因为,再也没有一匹马,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蓝天和绿草之间让我体会到草原王者的感觉。
我是乌那格,我也是吴峰,我有一匹马,一匹叫追风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