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郭名高
傅斯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要走近他的世界,不妨从他的婚姻开始。
1912年,16岁的傅斯年谨奉母命,与丁蘸萃成婚。丁蘸萃乃乡绅之女,粗通文墨,长相亦佳,然久居乡下,处世和生活与傅斯年大异。这段婚姻持续了二十二年。婚后,傅斯年常年在外求学,夫妻之间一开始就名存实亡。
后来,傅斯年受西学影响极深,加之年龄渐长,对这桩婚事大为不满。他曾抱怨:“中国做父母的给儿子娶亲,并不是为子娶妇,是为自己娶儿媳妇儿。”
1934年,傅斯年与丁蘸萃协议离婚。同年8月,又与小自己10岁的俞大綵喜结连理。
俞大䌽出身名门,幼时即受新式教育,思想开通,能文善书,且兴趣广泛,深得傅斯年喜爱。
俞大䌽谈到自己的婚姻,她说:“如果比学问,我真不敢在他面前抬起头,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嗜好和享受,追随他,陪伴他,帮助他。结婚之后他没有阻止我任何社交活动,但我完全自动放弃了,十几年来我们的经济状况一直非常困苦,但我们仍然过得很美满很快乐。”
有一年,傅斯年在重庆郊区养病。俞大䌽回忆道:“那是一段穷困悲愁的日子,孟真重病在身,幼儿食不果腹。晴时,天空常有成群的敌机,投下无数的炸弹。廊外偶尔细雨纷飞,又怕看远树含烟,愁云惨淡,我不敢独自凭栏。”
朋友来看望傅斯年,俞大綵急得四处借钱,始得百元。她备了一桌酒席,勉强招待了客人。此事过了月余,傅斯年才听说其中难肠。他长叹一声,对妻子深情地说:“真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等我病愈,要拼命写文章,多赚些稿费,绝不让你再觍颜向人借钱了。我好惭愧!”
傅斯年有个儿子,取名仁轨。闻子名,可窥其父抱负。傅斯年希望儿子能如唐朝宰相、抗倭名将刘仁轨那样建功立业,尽早将日寇赶出中国。
1947年,傅斯年赴美国治病。回国前,他与俞大綵商量,决定将13岁的傅仁轨留在美国读书,并托朋友和门生给予照顾。
傅仁轨甚是聪慧,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他的作文也很出色,曾获过学校竞赛第一名。傅斯年以此为荣,尝对俞大䌽说:“我们有这样圆满的家庭,这样聪明可爱的儿子,我太满足了,唯一使我不安的,就是我没有给仁轨留过一个钱。”
傅斯年在中山大学任教时,读了学生陈槃一篇文章,甚是欢喜。后来,陈槃被捕,他得知后,拿出一百块大洋前去打点狱卒,唯恐陈槃遭受皮肉之苦。他设法将学生救了出来,但绝口不提花钱一事。
王叔岷也是傅斯年极赏识的学生,且得其悉心栽培。正是抗战时期,物价飞涨,一部宋本《庄子》的价钱要用金条来计算。虽然昂贵,傅斯年还是买了一部专供王叔岷阅读。王叔岷读完后,他再郑重地将书锁进保险柜。
傅斯年脾气大,常向属下发火。事后,十之八九又会后悔。“史语所”的老裴很乐意傅斯年朝他发脾气。早上他们还闹得不愉快,下午杂志社就可能送来稿费,这时,傅所长会将稿酬尽数送给他,以表歉意。
1938年,在一次国民政府参议会上,傅斯年与孔庚就某个中医议案展开激辩。孔庚力有不逮,当众辱骂了傅斯年。傅斯年哪肯吃亏,怒喝道:“你侮辱我!散会后我要和你决斗。”如其所言,会议一结束,傅斯年就站在门口。他见孔庚年逾古稀,身子甚是羸弱,就垂下手,说:“你这样老,这样瘦,不和你决斗了,让你骂了罢!”
起初,傅斯年与丁文江并不认识,听说此人出任孙传芳淞沪公署总办,他就当着胡适的面破口大骂,他说:“我若见了丁文江,一定要杀了他!”后来,胡适介绍二人认识,他俩竟成了莫逆之交。
傅斯年曾告诫朋友:“不要和蟋蟀一样,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摆出一副搏斗的架势,小心遭人反攻。”事实上,他何尝不是如此!
1927年,傅斯年在中山大学任教。一天,他和人吵了一架。盛怒之下,他找到罗家伦和何思源几个朋友,将皮包往地上一摔,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非要他们出面帮他打架,他要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傅斯年见不得孔祥熙,痛恨之至。
1938年,他上书蒋介石,质疑孔祥熙的能力,揭露孔氏一门大发国难财。蒋介石见信后未予理睬。他就千方百计搜集孔氏罪证,准备弹劾孔祥熙。罪证确凿后,傅斯年打算提交参议会。为免事态恶化,蒋介石以国家利益为重、争取其他国家支持抗日为由,请其罢手。傅斯年这才退了一步,将提案改为质询案。孰料,此事还是震动朝野,孔祥熙被迫下台。
宋子文上来后,与孔祥熙别无二致。对此,傅斯年大失所望。他在半月之内连续发表了三篇文章予以抨击。
其中《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发表后,《世界日报》将当天的标题定为《傅斯年要革命》。未几,他的《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又发表出来。当天,宋子文提出辞职。
傅斯年想请李方桂担任民族研究所所长,却遭拒绝。李方桂说:“我认为,研究人员是一等人才,教学人员是二等人才,当所长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听罢,对李方桂作了一揖,说:“谢谢先生,我是三等人才!”
傅斯年初到台湾大学,给每位教授都发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会带领相关人员不定期旁听教师讲课,若不合格就会被解聘。傅斯年执掌台大两年,未被续聘的教员达70余位。
殷海光后来去台大任教,对学生评分极为严格,一大批学生的逻辑课在期末考试中不及格。家长跑到傅斯年那里告状,他高声重复殷海光的理由:“这是西南联大的标准。”
自担任台大校长后,无论寒暑,傅斯年每天都要工作到夜里12点。在此期间,他唯一的娱乐,就是陪夫人俞大綵看了一场电影。后来与人聊起娱乐生活,也仅此而已。
去逝前,傅斯年曾为某家报纸写过一篇两万字的文章。他打算用这笔稿酬为自己买一套西服。而稿费和家中积蓄加起来只够买一件上衣。傅斯年不无自嘲地说:“幸亏我还有没破的裤子。”说这话的时候,距他离世不过五日。后来,董作宾含着泪水将这笔稿费送到傅家,俞大綵接过装钱的信封,突然嚎啕大哭。
傅斯年再也不需要用这笔钱为他置办御寒的棉裤了。
2019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