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岳父”。
在我们老家,有订娃娃亲的习俗,我有好几个小时候的伙伴,都在上学以前、小学或者初中,家里就给订下了亲事。订婚之后,男方每年会选择一个重要节日,元宵或者中秋,请未婚妻回家。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就像走亲戚一样到男方家里住几天,小男孩,还有小男孩的兄弟姐妹,就带着小女孩到处走走玩玩。这样做的用意,应该是从小培养小女孩对这一家人的感情。过完节,小姑娘要回家了,男方还会给小姑娘一点钱,另外,还有几身衣服。说是衣服,其实往往是做衣服的布料,布料带回家,想穿什么样的衣服自己做。那时候,买布要凭票供应,一口人一年的布票很有限。几身衣服的布料可能会用尽一家几口人的布票,很金贵。
我们村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条件好的。村子靠近黄河,修三门峡大坝的时候,村子是淹没区。为了保证三门峡大坝顺利修建,村子整体向离河岸更远的地方迁移。迁移时,国家另外给配给了土地,原来的土地就变成了河滩。秋收过后,三门峡大坝开始蓄水,河水就一天天漫上来了,整个河滩,全是水。春天,为了迎接雨季,三门峡大坝开始泄洪,河水又一点点退下去,开阔的河滩又全裸露出来了。村里人就开始在河滩种地,大豆、花生,无边无际。浸泡了一冬天的河水很是肥沃,庄稼和草都长得很好。秋天,河水上涨之前,大豆、花生全收回来了,在集体的打麦场里,堆的像一座座小山。黄河滩没有纳入国家的管理,这些大豆、花生就全是集体的,每家每户都能按照工分和人口分到不少。那时候粮食紧张,村民们就用大豆和粮食贩子换大米、换小麦,还可以用来做豆腐。花生是那时候难得的经济作物,卖了钱,可以补贴家用。周围村子有女孩的父母,很多人愿意给女儿在我们村订下一门娃娃亲。
我没有订过娃娃亲。但是,大人们在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告诉我,家里给我说了一个媳妇儿,然后,指着一个中年人说:“看,这就是你岳父。”三人成虎,谎话说的多了,也慢慢会有人相信,渐渐地,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那个人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邻村的,从村里经过的时候,常常拐到家里和父亲说说话,顺便也喝口水。他一在我家里坐下,就有大人逗我说:“你岳父又来了。”有时,我正在外面玩儿,听到这个消息,就跑回家里。大人也拿他开玩笑,他就招手示意我去他跟前。我站到他身前,他会一个胳膊搂着我,一只手怜惜地在我头上抚摸。那时候,我觉得,他也是我的一个亲人。
后来,慢慢长大了,别人再开这样的玩笑,就有点害羞。再后来,我知道他就并没有和我年纪相当的女儿,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上高中的时候,我上的是县里的一高。班主任是我们邻村的,大学刚毕业,热情很高。第一个星期,就把我们乡考来的几个同学喊到他办公室,对我们几个严加审讯。果然,审出了一个同学在家里有娃娃亲。审讯中,老师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们,如果谁家里有娃娃亲,一定要告诉他。“我们考到了一高,就是要考大学的,将来,到城市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农村媳妇,那怎么行!”等知道这个同学家里订有亲事,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家把这门亲事退掉。
退亲不是一件小事。订亲多年,每年给出的衣服、钱,在当时看来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按当地的风俗,男方提出退亲,这些钱物都是不用退还的。更关键的是,退亲要承受巨大的道德压力。退亲,是一件背信弃义的事情,这件事要怎么开口呢?难道说,我可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因此,对不起了,咱们拜拜吧!那么,乡村舆论里,早有一个名字在那儿等着你:陈世美!有多少人,愿意被人看作陈世美呢?但我们老师不管这些,亲自陪这个同学回家做他父母的工作,亲事总算退掉了。
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同学,都有过和这个同学一样的经历。谈到曾经约定的亲事,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感到庆幸。我听一个朋友讲过他大学时候一个室友的故事,由于父母的坚持,他的室友没有退掉亲事。大学毕业后,他的室友开始考研,研究生毕业,考博。后来怎么样了,已经不记得了,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努力逃避的形象。
当年,我们怀着逃跑一样的心理,抛下一切包袱,切割一切关系,无非是为了逃离贫穷。今天,更大规模的人口,出于同样的动机,潮水一样涌入经济发达地区。由于农村劳动力的大量流失,很多人开始呼吁回乡创业,并且有一个美丽的说法:留住乡愁。有意思的是,现在喊着这个口号的那一批人,恰恰是当年不顾一切逃离农村的那一批人。人群的流动是时代潮流,也是一个理性选择。我们当年逃离农村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今天逃离农村也是为了生存和发展。如果农村没有他们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身后的故乡,会变成当年我们想要抛弃的那个姑娘,逃跑尚且不及,又怎么能够让他们梦萦魂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