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自古写离别之诗词不下百千，堪称第一的，莫过于柳永的《雨霖铃》了。

当年杨贵妃缢死马嵬坡，唐玄宗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半是愧疚半是情。入蜀之后，一路风雨，銮轿上的金铃叮当作响，在雨声的衬托下甚是悲凉。唐玄宗不觉想起了杨贵妃，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舞步霓裳……于是，他以《雨霖铃》为名写了一首悼念杨贵妃的曲子，令梨园子弟演唱，“雨霖铃”这一词牌也就因此流传了下来。“雨霖铃”本就是一个悲凉的词，有无奈的离别，有深切的思念。唐玄宗离开人世约三百年后，一个叫柳永的词人用不同的方式重新诠释了“雨霖铃”的含义。柳永词中所含之情意，与唐玄宗写曲时的心情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一是生离，一是死别。

头一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足以点明词的主旨：离别。古诗词中，但凡提到长亭二字的，几乎与离愁别绪脱不了干系。古人送别亲友常常是在长亭附近，因而长亭和杨柳慢慢成了送别的代名词，比如李白《菩萨蛮》中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词中，柳永是被送别的人。从内容来看，送他南下的肯定是他的恋人。柳永常年流连花街柳巷，与烟花女子来往十分频繁。他和杜牧一样，在青楼界声誉甚高，烟花女子们几乎各个会唱他的词，并且以结识他为荣。他与青楼女子们的情史自是不必细说，词中为他送别的是他其中一个恋人，但是可以看出，柳永对这位女子还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诗经·邶风·击鼓》中有一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以后，“执手”在世人眼中不下于白头誓言。

秋日的傍晚，长亭外，古渡头，寒蝉叫得凄清而悲凉，仿佛也能感受到这对即将分别的恋人心中的痛苦。彼时刚下完一场大雨，天气稍稍有些清寒，女子设酒食为柳永送别，然而将行者却丝毫没有饮酒的心情。区区一个酒杯，岂能盛下心头满满的思念！眼看船就要开了，他依依不舍地看着恋人，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到了紧要关头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握住她的手，静静凝视，想在这最后一刻再看多看几遍她的音容笑貌。他将要前往千里之外的楚地，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了。

不免好奇，能让柳永动情至此，甚至写下这阕最能体现他风格的词作，送别他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妻子倩娘去世后，柳永似乎很少再动真情了，他和青楼女子们来往也多是由于风流才子的本性。烟花女子虽身在青楼，她们的内心却远比官场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干净得多，和她们打交道他可以完全敞开心怀，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不必畏首畏尾。而青楼女子们也爱惜柳永的才华，他笔下的词婉约华丽，不失柔情，最能打动她们的心。柳永混迹青楼多年，据说还是有真心相爱的女子的，这位女子名叫谢玉英，是江州的名妓。

谢玉英和众多青楼女子一样，喜欢唱柳永的词，未认识柳永之前，谢玉英已崇拜他很久。当时，柳永得罪了皇帝宋仁宗，心情低落地四处游走，经过江州的时候他和谢玉英相识了。在谢玉英的书房，柳永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抄录了自己所有的词。谢玉英本就小有才名，她能轻而易举地读懂柳永寄于词中之情。理所当然地，他们相爱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发生过波折，但终究不曾变色。后来，谢玉英变卖家产，独自前往东京寻找柳永。久别重逢的恋人再难忍受心中的思念，从此恩爱有加，过着甜蜜的小日子。

从时间上来看，柳永因为写了一阕《鹤冲天》得罪宋仁宗，而他在写这阕词正是跟谢玉英相聚之后。结合柳永的感情经历和他词中所体现的真情，一般都认为《雨霖铃》中送柳永南下的女子正是谢玉英。

据说送柳永离开之后，谢玉英为他词中的深情所感动，写了一阕《忆秦娥》来抒发她对柳永的思念：

寒蛩倦，长空凄唳孤飞雁。孤飞雁，惊心惨变。谁家庭院？

离情别绪千千万万，西厢牖户千秋怨。千秋怨，枕边残泪，依依私恋。

离别之伤，最是伤人，而离别之情，又最是动人。“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已经很能打动人心，而后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艺术成就就更高了。试想一下其中所描写的场景：告别了恋人，他孤零零地无人相伴，唯有借酒解相思，以求能在醉酒时见到她，这个办法或许管用，但是酒醒之后他又重新被寂寞笼罩，举目望去，能看到的只有岸边的杨柳，还有那凄厉的晨风和黎明的残月。

离别之苦，最苦的不是望着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而是想起你的时候，却触不到你的温热。此情此景，像极了《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所写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分隔两地的思念，到了柳永笔下就像一幅寂寞的夜景图：杨柳岸，晓风，残月……何其孤独，何其凄凉！后世之人，有几个吟不出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也是《雨霖铃》中最煽情最动人，亦是意境最为凄美的句子。

离别之苦，再难言说，最美之离别，不若“杨柳岸，晓风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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