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不得同事诧异的目光,我捡起手机,冲到主管面前。
“我要请假!”
“接近年关,事情那么多,你怎么能请假?再说,请假,年终奖你要受影响的!”
主管马着脸,极不耐烦。
“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年终奖。我不干了!马上结算,我走人!”我声嘶力竭地咆哮。
办公室的人都看着我。主管的脸成了猪肝色。
一向在公司沉默寡言的我,以最迅疾,最果决,最粗暴的方式,结束了我在此地3年的工作。
我冲向厂门。我知道,我要回头,定能看见满室瞪大的眼珠子和合不拢的大嘴巴。
但我无暇顾及,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命悬一线。我一定要见到他,见到活着的他。我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
平生第一次坐飞机。
飞机平稳地在云间穿梭,星罗密布的城市、村庄,一一在我眼前闪过,
“老张,只要你叫我回来,我就是天涯海角都立马飞回来。”
碧空万里,只有这句话在我耳边回荡。那是我三年前离别时给他的诺言。
三年前离别,我曾眼泪汪汪地地望着他。我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你别走了!”那对于我,该是多么大的欣喜!可是,他只是沉默地转过了身。
三年了,我们间,几乎断了音讯。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居然是关于他的噩耗!他得了肝癌,已经扩散到脑部,目前在重症监护室。
“他不行了,他在昏迷中老是喊着着“兰兰”,他的手机上有好多个拨给兰兰但未接通的电话,所以,我们就试着打一下这个号码,看看你是他什么人。”
想着先前医生的话,我泪流满面,百感交集。
-2-
鬼才知道,我到底算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妈妈的相好。
他到我家来那年,我刚上高三。
相比我妈以前相交的那些歪瓜裂枣,他算得上玉树临风。我不知他多大的岁数,但感觉年轻得可以当我的哥哥。
但妈妈喊我叫他“爸爸”,我差点没有把嘴撇到后颈窝。
就这怯生生,局促不安的熊样,比我在外交往的那些混混儿嫩多了,给我当“爸爸”?
“你是来当鸭.子的吧?”
我咯咯笑着,扭着腰肢从他身边走过,顺便把我的卧室门关得震天响。
“死丫头,看老娘不打死你!”
妈妈在外把门拍得地动山摇。
这个老娘们!我心里愤愤地骂着。
你看出来了,我们家不叫家。我不知道我爸爸是谁。他们说,我妈是“鸡”,我是她的私.生女。
我从小就看见,她把男人带回来,三五个月或者三两年,又换一个,比她的发型还要换得快。她喊我叫这些不同的男人为“伯伯”或者“叔叔”,但这一次,她要我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为“爸爸”!
我知道,她动了真情。
我还知道,她常常翻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而眼前这个小青年,竟然和照片上的人格外相似。
妈妈不再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地出去了。她居然十分难得地开始逛菜市场,做难以下咽的汤羹,并十分难得地监督我的作业。
“兰兰,你一定要考个大学!”她开始目光灼灼地规划我的未来。
但她哪里知道,野了十多年的我,怎么可能静得下心学习?
“让你爸给你补补!你一定行的!”
“爸?”我笑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他红着脸,囧得不行。
“叫……叫老张吧。”他嗫嚅着说。
“老―张?”我笑得更厉害了。
-3-
老张不纠结于我叫他什么时,水平不错。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把那些复杂的数理化深入浅出,让我豁然开朗。我第一次觉得,学习,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难。
“哇,老张,你真厉害!比我的老师牛多了!”
“你这点知识算什么!再怎么着,我也读了几天大学的研究生!”老张一得意,漏了底。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
我看看妈妈,她正在厨房里,哼着歌儿,调和着她自以为的琼脂玉液,说要给我补身体。灯光晕在她脸上,竟有了一层圣洁的光。这个女人,原本五官清秀,现在洗去了风尘,竟有些贤妻良母的味道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觉得她有配得上大学高材生的资格。毕竟,我快成年了,她的那些肮脏的过往,让我虽必须依赖她,又十分鄙弃她,尽管,我在那种环境中长大,已经有变成她的样子的趋势,我还是看不起她。
“那你怎么当鸭.子?”我的嘴毒惯了,不小心冲口而出。
“你再口口声声‘鸭.子,鸭.子’,老娘撕烂你的嘴!”妈妈怒气冲冲地扔下锅铲,就要来打我。我们娘俩是前世的冤孽,在一起,经常鸡飞狗跳。现在,我妈伪装的贤妻良母,被我一句话打回原形。
老张赶紧去拦她。
“鸭.子!鸭.子!”我恨恨地冲老张吼。
“我打死你这个祸害,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妈被老张拦腰抱住,仍然张牙舞爪。我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背后传来我妈呼天抢地的哭声,老张焦急的呼唤声。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家里,闷了这十多天,我也烦透了。
-4-
三天后,老张找到我时,我正在OK厅和一群混混哥们儿吞云吐雾,面前一堆的啤酒瓶。
老张显然惊呆了。片刻,他拉起我就走。
一个混混醉醺醺地站起来,斜着眼睛拦住他。
“你什么人?敢搅老子们的局!”
“我是她,我是她……爸爸!”老张的声音有些迟疑,但很洪亮。
混混们笑得前仰后合。
“是她干爹吧?哈哈哈,干爹跟干女儿……哈哈哈哈……”一个混混儿淫.笑着,就要把手伸进我的胸。
“啪!”我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那个混混儿被老张猛掀得一趔趄。
“妈的,敢打我们的人!”混混儿们涌过来,对老张拳打脚踢。
我看见鲜红的血从他鼻子嘴角流出来,他像个面袋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打死人了!”我尖利地嚎叫,混混儿们一哄而散。
“你就是一个祸害!害了我还不算,还要害你爸!”
得知老张受伤的前因后果,我妈一边心疼地给他换药,一边对我破口大骂。
“我就是祸害,我喊你生我的?有你这样的婊.子当妈,我能不是祸害?”
仅有的愧意烟消云散。她既然心疼野.男人比心疼我更甚,我何必在乎她的感受。我和她处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伤害到她,尤其在她一心想要装纯情的老张面前。
她果然暴跳如雷,要来打我。老张一把箍住她,对我焦急地示意。我甩甩头发,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转身进了卧室。
-5-
我不出去混了。我安心在家备考。
是的,我想考大学,我不知道这个转变是不是因为老张。是我妈每次打我时他的维护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还是他身上那种文质彬彬的特质让我看到了那些混混儿的鄙俗下流?还是我潜意识里觉得我希望一种全新的生活?
总之,我开始努力了。
我老妈对我的转变惊讶万分,而老张更是喜上眉梢。
“兰兰,你值得拥有更好!”他曾多次认真地对我说,眼眸里的期望如火苗般闪动。我心里没来由一乱。
老张使出浑身解数,我也使出吃奶的力气苦学。老张每晚来我家,给我辅导功课,有老张在身边讲题的日子,我安心而踏实,成绩如坐直升飞机,一路上蹿。
高考结束,我居然考了个二本!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妈抱着我,箍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胡乱而热切地在我脸上亲吻,我看见,眼泪汪在她眼角的鱼尾纹里,更显出她的苍老来。好多年,我妈没有跟我亲近过了,我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杨,你知道吗,我女儿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了!比你当年考得还要好!”那晚,老妈喝醉了,几百遍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又哭又笑。
老张也喝得醉醺醺的,一遍又一遍地指着我说:“我就说嘛,兰兰,你值得拥有更好!”
他迷离着醉眼,心满意足。我的心,又莫名地悸动起来。
-6-
我妈死了。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晚,大家都喝醉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出去,又怎么血肉模糊地躺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中间。
周围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警察只能让我先处理丧事。
我木然地跟着老张处理后事,直到他把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递到我手里,我这才猛然惊醒,那个和我相爱相杀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心像裂开了一条口子,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声。
她是经常打骂我,可是,有她在,我好歹还是个有妈的孩子,有吃有穿有书读,在物质生活上,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她走了,我就是无根的浮萍了。
房东已经在催缴房租了,而我,除了那个骨灰盒,一无所有,处理母亲后事,花完了卡里不多的积蓄。
老张说他出去有点事,也不见回来了。他和我妈,不过是露水姻缘,他能帮着料理后事,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搁起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本来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但我突然不想读书了。最希望我考大学的妈妈去了,说我值得拥有更好的老张走了,我读的什么劲儿?
我那些混混朋友,不学无术,却活得恣意张狂,我何必要切换到靠读书来生活的那种累死累活的方式?或许,我命中注定是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
想到老张说的“你值得拥有更好”,我忍不住笑得脸抽搐,我揉弄着两颊,才发现,两手湿漉漉的。
-6-
老张是在一家酒吧找到我的。
彼时,我正斜偎在一个油腻老男人怀里,嗲声嗲气地卖弄着风情。我有着一张初恋的脸,却从我老妈和混混儿那里耳濡目染了如何和一个男人调笑。
老张气得脸色发白,但这次,他没有动粗。他跟酒吧老板耳语了几句,然后把我生拉硬拽到一辆出租车上回了家。
“那个臭男人答应给我1000块钱的!妈的,要你多管闲事!”想到被那个老男人揩了油又没有弄到钱,我火冒三丈,挣扎着又要出去。
“钱!钱!钱!我给你钱!我包.养你!”他一把抱住我,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痛苦而疯狂的火焰,他嘴里的热气呼呼地喷在我脸上。我的心砰砰乱跳起来。我闭了眼睛,等着他吻我。
他突然松了手。
“兰兰,听话,读书去!钱我已经给你凑够了!”他拿出一张卡,搁在我手里。
“兰兰,相信我,你值得拥有更好!”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温柔而平静。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无力抗拒。
“对了,你对酒吧老板说了什么,他居然就让你把我带走了。”
“我说……我说……”他吞吞吐吐。
“是不是又给人说,你是我爸?”他涨红了脸,我笑岔了气。
“别以为,你妈走了,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从现在起,听我的!”他板着脸,一本正经。我忍不住又笑了,他转过脸,我看见,他的嘴角也扬了上去。
-7-
我要去上大学了。
退房整理母亲遗物时,我看见了一叠发黄的日记和照片。
我这才知道,母亲这些年,走过了多少坎坷。
高三那年,母亲和一个叫杨的男孩相恋,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和相爱的男孩偷吃了禁果,怀孕了。女孩被开除,为保全男孩,死也不说出男孩姓名。男孩信誓旦旦,一定不负她,后来,男孩考上大学,却另觅新欢。
当初,女孩被爱蒙蔽了眼,执意生下腹中胎儿,被家人扫地出门。走投无路,外加被背叛,心灰意冷的她从此走上当“鸡”这条路。
我理解了母亲对我的喜怒无常,爱恨交加。我是她爱情的结晶,却也是她苦难的开始,我是她沉沦时唯一的希望,却也是她不堪生活的见证。
我在母亲的遗物里,还看见了一张合同。合同约定,老张陪我妈两年,我妈给他30万。
“老张,你30万把你自己卖给我妈,为什么?”
老张的脸一下红到耳根,然后,渐渐煞白。
他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
“我父母死得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我的妹妹,得了白血病,我想救她,放弃了学业,多方筹集后依然不够。我在网上寻求帮助,遇到你妈。她说我长得像她的初恋男友,又重情重义,愿意给我30万,让我陪她两年。我走投无路,接受了。我从你妈那儿拿到的钱用完,但妹妹还是死了……”
“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想点其他办法救妹妹?非得当鸭子?”说实在话,我鄙夷他的没骨气。
他的头垂了下去,有大颗的泪,滴滴答答地砸在地板上。
我知道自己的话太刻毒,伤了他,心头有些后悔,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嘟囔着。
“兰兰,你这样说,是对你母亲和我的亵渎。你母亲没有你觉得的那样不堪,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生活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你还太小,以后会明白的。”他脸上的悲伤真真切切,明明显显。我垂下头,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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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平静而美好,因为老张的生活费和叮嘱月月如期而至。
我拒绝了所有人的追求。
“老张,总有人追求我,烦死了。要不,我就说,你是我男朋友?”我在电话里试探着问。
“瞎胡闹!”老张似乎很生气,我赶紧转移话题。
“老张,我……我想当你女朋友!”多次试探未果,我干脆单刀直入。
“给你说了,不可能。你妈在世时,不是让你喊我喊‘爸’嘛,一日为父,终生为父……咳,你这丫头,怎么不懂事?”老张很不耐烦。
大四的暑假,我带男友回去。老张在租住的房子里,迎接我们的到来。
他果真像个老丈人,兴高采烈,忙里忙外,张罗着饭菜。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一毫我想要的嫉妒,但没有。他看我和男友的眼神清澈慈爱,像个父亲。只是,他的脸又黄又瘦,像个患病的人。见我问询,他说工作有些累。
我突然意兴阑珊。我导演了一出好戏,但没有观众。
和老张相谈甚欢的男友不知我为什么要和他分手。只有我知道,我放不下老张。男友,不过是我试探老张的一枚棋子。我固执地以为,老张应该是爱我的。他把我从酒吧拽回来,眼神中的痛苦和狂热出卖了他。
但我一败涂地。
我要走了。既然老张无意于我,我死缠烂打还有什么意思呢。
“老张,只要你叫我回来,我就是天涯海角都立马飞回来。”临走前,我说。
我多么希望他说:“兰兰,你不要走了!”
他拉住我,眼里雾气弥漫。
“兰兰,忘了我,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他的眼睛深陷,有一种难言的忧伤弥漫开来。
我忍住泪,转身上了火车。
秋风里,他缓缓地挥动着的手,定格成一帧黑白照片。
-9-
“老张,老张,我回来了!”
病房里,我拼命地摇着他的手。
他的头微微地向我这边动了动。
“他已经不行了,你说什么,估计他都听不见了。准备后事吧!”医生叹息着摇摇头。
“我不管,我不管!老张,你一定得听我说!要是有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要做你女朋友,女朋友!”
我抱着他的头,疯狂地在他耳边吼叫,眼泪糊了他一脸。
两行泪,从他紧闭的双眼缓缓流出,和我的泪交织在一起。
“医生,他年纪轻轻,怎么会是肝癌晚期?”我哽咽着问。
“他有严重的乙肝,你们家属不知道?”医生诧异地问,我瞪大了眼睛。
“乙肝转化成肝癌,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估计这么多年,他都活得很苦很累,心情也不好,才会弄得这样严重。唉,这年轻人啊,可惜了!”
“老张,我想买条裙子!”“好嘞,女孩子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老张,放假我要和同学去旅游!”“好嘞,行万里路,长见识。”
“老张……”“好嘞……”
想起那些年,我生气着他不肯接受我做他的女朋友,总是在钱上肆无忌惮地压榨他,却忽略了他一天天消瘦的身体。而他,无论我提出的什么要求,总是无条件答应,从不向我诉说生活的艰辛。而我,在自己挣钱后,才知道,生活是多么的不易!
我恨不得一巴掌扇死我自己!
我想捧起他的手,手机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兰兰,下辈子,我一定要早点遇到你!”
那是一则没有发出的短信,是老张给我的遗言。
我哭了,又笑了。
窗外,寒风呼啸。
我把脸贴在老张的脸上,温暖而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