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伊妮特 Goodby Enid
从老人看护院二楼的一个窗口往下看,三百年的庭院中间有口古井,苍苔深砌。无人采摘的苹果于枝头累累,于地零落成泥。一只罗宾鸟站在院子的椅子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有人说这是上帝之鸟,代表了永恒。
我的婆婆伊妮特躺在床上,呼吸平缓而沉静。然,我感觉到了生命正在空气间流逝,如缕如丝。依稀仿佛,我看见了四季飞速地更替:一时,繁花映绿波;转瞬,树树皆秋色。能量从四肢溜走,灵感苍白无力,思绪如淤积的流水,渐失了清新,眼见着就要干枯,归于死寂......寂静的轰鸣中,我似乎触摸到了生死轮回之门......
在病床前守护伊妮特的日子里,我领悟了生死的意义,对死亡不再害怕和忧虑。生命的尽头就是回归虚无,完成了一个轮回,如四季,如日月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周而复始。我们从虚无中来,终归到虚无中去,而至永恒。
对于死亡,其实我们并不陌生。在古希腊传说中,睡眠梦想之神Hypnos和死亡之神Thanatos是亲兄弟。每天晚上的深度睡眠体征和死亡非常相近。死亡的特征是无大脑活动,无心律,身体冰凉,意识永久停止。当我们进入深度睡眠时,脑活动极低,心率极低,身体降温,意识暂停。所以每天晚上我们都有经历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死亡”体验。
量子双缝实验在目前人类现有的知识能力下似乎证实了“我思故我在”的正确性。“没有观察者,宇宙是不存在的” 。神创世界也许并不仅仅是个神话。这个理论将颠覆了现存的一切定律,也颠覆了我们对生死的理解。生与死,或许,就在同一交错点的不同空间。
病床上的伊妮特平静地呼吸着,我想起了艾米莉.迪金森的诗,感觉到婆婆正踏上了Emily Dickinson 的马车,渐行渐远。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He kindly stopped for me;
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
And Immortality.
我不曾停步等候死神,
他却殷勤为我停留;
马车承载着我俩
还有 永恒。
We slowly drove, he knew no haste,
And I had put away
My labor, and my leisure too,
For his civility.
我们缓缓而行,他知道无需急促,
我也放下了劳作和娱乐,
以回应他的彬彬有礼。
We passed the school, where children strove
At recess, in the ring;
We passed the fields of gazing grain,
We passed the setting sun.
我们经过学校,
孩子们正在在操场上嬉戏喧闹
我们经过谷物累累的田野,
我们经过正在沉落的夕阳。
......
Since then 'tis centuries, and yet each
Feels shorter than the day
I first surmised the horses' heads
Were toward eternity.
自此,白驹过隙,
几世纪已过却仿如半日。
我第一次幡然醒悟,
马,正奔向永恒。
忙忙碌碌,弹指一挥间,已是到了归去的时候。从容登上等候的马车,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今天是与伊妮特的告别礼。绵绵阴沉的冬季罕见地出现了阳光,如伊妮特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参加葬礼的人们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百花,手里拿着红色的玫瑰跟随着殡仪车到了墓地的教堂。这是个暖冬,墓地里绿草如茵,鲜花点点;教堂巨大落地窗外,小鸟依然傍花随柳, 蓝天依然云卷云舒。而喜爱这一切、总是音乐环绕在花园里静坐上好几个小时都嫌不够的伊妮特却躺在了那看起来如此窄小的密封的棺材里,消无声息。这,仿佛是个不真实的幻觉,是一个梦。
尽管大人们做了充分的心理辅导,孩子们意识到往日慈爱活泼的奶奶躺在鲜花环绕的棺材里再也不会再见,不禁泪水纷飞,大人们也潸然泪下。就算是明白天道轮回,生死有序;就算是真的有天堂逍遥,来生富贵,生死离别依然是人生一道痛苦的坎,我们永远都没有准备好说再见。
教堂里响起了伊妮特最喜爱的一首歌Beautiful Dreamer,正如此刻此情:
美丽的梦神快快醒来, 星光和露珠在悄悄等待, 白天的喧哗已经消失, 银白的月亮散发光彩。
Beautiful dreamer, wake unto me,
Starlight and dewdrops are waiting for thee;
Sounds of the rude world, heard in the day,
Lull'd by the moonlight have all pass'd away!
美丽的梦神歌中的皇后, 温柔的歌声会使你开怀; 世事已完毕不再繁忙, 美丽的梦神你快快醒来!
Beautiful dreamer, queen of my song,
List while I woo thee with soft melody;
Gone are the cares of life's busy throng,
Beautiful dreamer, awake unto me!
美丽的梦神你快快醒来! 美丽的梦神远去海上, 美人鱼吟唱着心中悲伤, 在小河那边烟雾飘荡, 轻轻地等待着黎明来到。
Beautiful dreamer, awake unto me
Beautiful dreamer, out on the sea
Mermaids are chanting the wild lorelie;
Over the streamlet vapors are borne,
Waiting to fade at the bright coming morn.
美丽的梦神心灵之光, 照耀小河也照耀大海; 驱散了云雾消除悲哀, 美丽的梦神你快快醒来! 美丽的梦神你快快醒来!
Beautiful dreamer, beam on my heart,
E'en as the morn on the streamlet and sea;
Then will all clouds of sorrow depart,
Beautiful dreamer, awake unto me!
Beautiful dreamer, awake unto me!
在歌声中,牧师缓缓地带领大家追忆起伊妮特平凡而丰富多彩的一生。
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在英国中部的一个普通家庭,伊妮特和大多数这个时期的英国人一样,幼年经历过食物贫乏、自力更生、物品配给制的时代。青年时期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随丈夫一起移民非洲寻梦。如果将伊妮特的经历搬上银幕,要比卡伦·布里克森的自传体小说《走出非洲》少点浪漫而多了点生活的深刻,更加血肉丰满,更加波澜壮阔。从一个普通英国移民家庭主妇的视觉看这段历史,细腻、真实地展现了二次世界大战后非洲殖民与反殖民、各方势力纠缠以及不同种族普通大众夹缝求生的故事,肯定会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以往好莱坞PS过的感受。
从一个没有蚊子、苍蝇,没有毒蛇猛兽,一年四季模糊温吞阴雨黏糊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到一个猛兽出没、毒蛇蜘蛛横行、河流鳄鱼隐匿,全年高温干旱、阳光毒辣的热带高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反差了。再加上来自欧洲不同国家、圈子林立移民之间的相互倾扎,不同的文化冲击,极端的种族歧视等等,让年仅23岁的伊尼特也一度彷徨无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她善良淳朴的心灵,赢得了无数的友谊和尊重。
姐姐德芭拉在告别葬礼上和大家分享了一个故事:一名贫困的黑人妈妈敲开了伊尼特的家门,请求给一份工作好挣点钱给生病的孩子请医生。伊妮特二话没说让她在花园里帮忙,不到10分钟却付给了对方一笔足够看病的钱。在帮助对方同时也注意维护了其自尊心。这只是伊妮特人生中无数纯真善良举动的一个小小的例证。
是的,婆婆伊妮特就是这样一个人。路过每一个乞丐,遇到的每一个慈善募捐,三五镑,不多,却从不忽略。新婚第一次到她家,晚上出去和朋友聚会到凌晨,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发现换下的衣服已被她洗净烫好,连袜子都被烫得笔直。婆媳关系将近二十年,伊妮特的帮助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教会了我各种西餐,改变我对英国食物“黑暗料理”的观念。在我不开心时陪我去教堂,逛街喝茶。最难得的是她成为了我抱怨她儿子-我丈夫的倾吐对象,却从不评论、从不反驳,也不传话,显示了为人处事的英式修养。有这样的婆婆, 让我反思,是否自己过于浮躁,太执着于婚姻生活的一地鸡毛而忽略了最宝贵的东西。可以说,婆婆是我与丈夫爱情的加热器。
可,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却未能时刻陪伴在她身边。那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她固执地坐在花园里不肯进屋, 喃喃地说:“他们说我只有四五个月,挺不过这个冬天。” 我却苍白无力地失去安慰的语言。在她失去自理能力需要照顾时,我们却需要工作,违背了她的意愿将她送进了24小时看护院。她再也未能从那里出来,直到今天,躺在鲜花簇拥的棺材里......
伊妮特,对不起!知道吗?我很想念你!
泪水模糊中, 牧师念起了Mary Elizabeth Frye的诗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请不要站在我的坟墓前流泪叹息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我不在这里,我并没有睡去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我就是那屡屡清风轻抚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
我就是那雪地里钻石般的光芒
I am the sunlight on ripened grain.
我就是那成熟谷穗上闪烁的阳光
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
我就是那温柔的秋雨
When you awaken in the morning's hush
当你在清晨的寂静中醒来
I am the swift uplifting rush
Of quiet birds in circled flight.
我就是鸟儿翩跹而上的匆匆
I am the soft stars that shine at night.
我就是夜晚闪耀的柔和的星星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死去
“Earth to earth; ashes to ashes, dust to dust.”再见,伊妮特,你从此归去,跳出六道,“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从此,海阔天高,云淡风轻;从此,山长水远,各有归途 。或许相逢,或许不见。佛说: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此时此刻,我唯有深深感恩,今生今世彼此能够相遇相识相伴一次。
再见,伊妮特,你永远在我心中。
Goodbye, Enid, You are always in my heart.
除注明外照片均为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