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连高矮胖瘦都不清楚。姥姥姥爷和舅舅舅妈才是我的亲人,是他们陪伴我长大。
父亲和母亲是在我一周岁的时候离婚了。
听姥姥说,我爸从小娇生惯养,是一个无用的男人。除了喝酒赌钱打女人,什么正经事都做不来,爷爷奶奶对他又宝贝得不得了,一味地迁就他。结婚后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妈无论怎样劝他,他都不听。
在我周岁生日时,我爸喝醉了,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打麻将输得一塌糊地,我妈说了他两句,我爸觉得他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仗着几分酒劲把我妈揍了。我三个老舅还没回去,当然不愿意了,问我爷爷奶奶要个说法。
爷爷奶奶一味地回护儿子,说什么讨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打几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话如火上浇油,气得我舅舅们真是七窍生烟。对老人不能怎么样,但我爸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特别是我小舅妈,抓起凳子就砸到还想揍我妈的男人身上,三个老舅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顿胖揍。
舅舅们出气回家了,可把我爷爷奶奶的肺都气炸了。他们从小对我爸娇生惯养,用手指头都没碰过他,哪里容得了别人在他们面前打他,可又不敢对我三个舅怎么样,就把所有的怒气发在我妈身上。一个劲地咒骂我妈是个败家女人,黑心黑肺的女人,不得好死。我妈对这个稀泥涂不上墙的男人早就失望透了,也受够了这家人的胡搞蛮缠不通事理,铁了心和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离了婚。
我本来是判给我爸的,但我爷爷奶奶不愿带,我爸又忙着打牌,出溲主意说把我卖了算了,爷爷奶奶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同意了,开始张罗着说要给我找个好人家。
我妈听说后,在我三个舅舅的护卫下,准备把我抢回来。他们来到时,父亲正在和人谈卖我的交易,可怜的我在我父亲的心中就值一百元钱。父亲收钱后正准备把我交给来人时,母亲他们走了进来。
父亲见到母亲,溜了。母亲当然不允许来人把我抱走。买卖儿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犯法的,来人弄明白母亲的身份后,也不敢强来。但他说不能让他人财两失,要母亲赔他的钱才同意母亲把我抱走。
父亲已经跑了,想拿回钱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当时,一百块钱不是个小数,舅舅们和母亲掏空口袋,也才找到九十九块八毛钱。来人没法,接过钱骂骂咧咧离开了。从奶奶手上接过哭得撕心裂肺的我,母亲也哭了,哀叹命运的多舛和对我的亏欠。
当年,我妈把我交给外婆后,就去了广东打工。春节回来时,我爸去外婆家闹,问母亲要钱,还要和她复婚。不同意就每天都来骂骂咧咧,又吵又闹。实在没法,母亲在家年都没过好,就回了广东。
自此,我再也没见到过我的母亲。不过,她每月都会准时给我寄生活费,有时还会寄新衣服回来。但就是从不回来看我,也不给我打电话。有时我看到别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娇,就问外婆要妈妈。姥姥就哭,姥爷也默不作声。我知道他们是知道妈妈的情况的,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我的爸爸和爷爷奶奶,仿佛也忘记了我的存在,从来都没来看过我。
我慢慢长大了,习惯了做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在姥姥和姥爷都对我很好,舅舅们对我也很不错,特别是小舅妈对我比对她亲生儿子都还要亲。时常说小元妈妈不在身边,我就是他的妈妈,谁也不能欺侮他。我也一样,时常感到她就是我的亲妈,有什么事都喜欢向她说,她也是有求必应,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但一提到我的母亲,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开。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和依靠,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在我心中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我害怕外婆难过,就很少再打听妈妈的事。
我上学后,母亲都会准时打钱给姥姥,给我做学费和生活费。初中时,有一个同学是我爸村子里的,在同学的怂恿下,星期六下午放学时,我跟着同学回了父亲的家,想去看看父亲。可是,迎接我的不是鲜花和笑脸,是我爸爸的冷漠和奶奶的刻薄。我刚叫了声爸,奶奶就发怒了,说你这个小贱人养的扫把星,把我儿子都害成这样了,还有脸回来,是不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不要你了?父亲还想去拿扁担揍他,我吓坏了,愣在一旁。好在我那个同学见势不妙,拉着哭着的我跑了出来。
原来,那年春节,在我爸找我妈吵架回来的路上,被牌友们拉去打牌,因心情不好,一输再输。后来想和牌友借钱翻本,牌友不但不借,还嘲笑他是一个连老婆都管不住的窝囊废。父亲一时大怒,和牌友打了起来,一不小心把他打成了重伤,被法院判了五年,出狱后就更加一事无成,窝窝囊囊活到现在。
我知道这个家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哭着跑回家后,又一次向外婆提起了妈妈,一再追问她的现状。最后,姥姥抱着我哭着说,孩子,该告诉你时,我们自然会告诉你的。你现在就加油读书吧,只要你努力,你妈会回来看你的。
母亲,我虽然一直怨你不回来看我,但我会好好读书,不会让你失望,让你早日回来看我的。
后来,我初中,高中,大学,参加了工作,就是我结婚,也是大舅作为家长参加的婚礼。我的每一次进步,我的亲人们特别是我的小舅妈都非常为我高兴,仿佛我的成就就是他们最大的成功。转眼间,我的儿子也满周岁了。摆酒那天,在酒宴结束后,大舅叫住我,说:“孩子,有些事该告诉你了。我先问你,你恨你妈吗?”
“不恨,她是我亲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恨她。”我斩钉截铁地说。听了我的回答,大舅的眉角稍微跳动了下,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好孩子,看样子你妈没白爱你一场。”大舅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给你妈打个电话吧。”说完,大舅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就离开了。
二十多年了,我终于有了妈的消息,感谢上天啊,我终于有了妈妈的消息。我掏出手机,按大舅给的号码拔了过去,刚接通,那边就传来一个慈爱而颤抖的声音:“是小元吗?”
小元是我的小名,我知道那个人就是妈,她应该拿着电话等了很久了,我语无伦次地说:“妈,是我。”
我终于不再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了,“妈,你在哪里,我立即来接你。”
“小元,我二十多年都没回来看你,你不恨我吗?”
“不恨,妈。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我好,是我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泪流满面,说真的,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听到妈妈的声音更令我高兴的事情。二十多年了,我终于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好,那你带上老婆孩子,让你大舅带你来吧,我想见见你老婆,还有我的大孙子。”
听到这话,我一刻都停不住,连客人都没送走,立即拉上老婆孩子,叫上大舅就出发了。我终于就要见母亲了,我不再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了。一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后来还是大舅把我赶下驾驶室,由他开车来到东莞的。
我终于见到妈妈了,在一座低矮的老旧出租屋门口,一个佝偻着背坐在矮凳上的女人,我第一感觉她就是我妈妈,我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妈妈。她应该是太累了,靠在门边睡着了。“妈……我来……接你了……”我双脚跪在这个女人面前,一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
“是小元吗?”妈醒了,看了一眼我大舅,“这个是阿芳?”
阿芳是我老婆,我抢着说,“妈,是的。还有你大孙子,我们一起来接你回家。”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把大孙子给我看看。”阿芳急忙把儿子递过去,妈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左手摸摸了儿子的脸蛋,笑了笑,说,“小元阿芳,还有大孙子,我都看到了,我很开心,你们就回去吧!”母亲抬起着头,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充满了慈爱。她应该是一听我要来就一直等在这里的。这就是我妈妈,我二十多年都没见过的亲娘,她是多么急切地想见到她的亲人的,为什么她又急急忙忙地赶我们走呢?
大舅把我和阿芳拉到一边,问我们:“你们知道你妈为什么赶你们走吗?”
我和阿芳都摇了摇头,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舅接着说:“你妈那年回东莞后,被车撞了,由于医治不及时,右手和右脚都废了。你爸又不要你,她害怕你看到她这个样子,会自卑。为了你健康成长,也为了不影响你日后娶老婆,就一直呆在东莞不敢回家。她这二十多年就靠从厂里拿点手工活来做,给你挣学费和生活费的。现在人你见到了,接与不接,你们自己拿主意吧。因为接了,就是一种负担。你妈说了,不接,她也不会怪你们。”
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我心目中最美丽的亲娘,你用残废的身体撑起了我心中的一块丰碑。正当我准备走过去时,阿芳走到母亲的身边,拉着母亲的左手,说:“妈,我们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妈吃力地站起来,这时,我才看清了我亲爱的妈妈——跛着右脚,右手袖子空空的妈妈。
一天后,我们回到了家乡。妈跪在外婆面前,和外婆抱头痛哭。我也流泪了,不过,这是幸福的眼泪。有妈的地方就是家,我终于有家了。
后来,我听大舅说,假如我老婆接受不了她这个残废婆婆,她不会让我难做人的,她会一个人在异乡孤老终生,也不会拖累我。感谢老婆,更感谢我苦难一生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