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久不归,已无陌与阡

曹植说,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好在,我知道,此时的端午日,家乡的粽子已在一双双灵巧的手里成型,粽香已开始弥漫在村头屋尾;嫁出的女子携着夫婿,提着粽子,带着孩子,喜滋滋回了村子……

湖南的碱水糯米绿豆粽

然而,也许这只是我的美好想象,是我的童年记忆。如今,村里会包粽子的“巧妇”已为数不多,携夫带子挑粽回娘家拜节的热闹场景已一去不返。

记忆中,山没有如今这么浓密茂盛,水没有这样绿意沉沉,田地没有这般草盛豆苗稀,甚或荒芜成野草地。

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该是在大山的深处摘着龙船泡(学名覆盆子)。并不是山的外围没有摘,只因为离村近的山脚第一批泡早就没了,还没等它们晕出红色,已被馋嘴的我们一扫而空了。

所以,真正到端午前后,我们会呼朋唤友,捧一个驴胶盆子或金属钵子,裸着头脸和双臂,钻入无人探访的大山深处,寻找那一丛丛暗红。找着了便忍住惊叫,一手忙不迭地摘,一手不停歇地接。满丛的暗红快消失时,才放下心来舔尝满盆的甘甜,鲜甜多汁不足以形容它的口味,齿颊留香不足以承载它的余味。

不知不觉,快满了的盆又空了许多,不禁生出懊恼:这样边摘边吃怎么赢得家人的赞赏,伙伴的艳羡?于是又加快了寻觅的步伐,全然忘记了从树叶间砸下来的五月的热阳,忘记了旁边枝叶底部趴着的毛毛虫,忘记了在阳光里飞舞的毛毛虫灰粘在脖子手臂脸颊造成的痒痛。半天过去,小伙伴都钵满盆满,嘴角沾汁,眼角带笑,雄赳赳气昂昂回家讨赏去了。

龙船泡,端午划龙舟前后成熟

那时候我们之所以可以钻进深山里,春天折花,夏天摘泡,秋天打果,冬天抓鸟,是因为进山的路还没有被灌木掩盖。住在山上的人家每天要进出,出工、上学、碾米;住在山下的人家每天也要进出,打柴、放牛、摘果。出山进山的土路和石板路被走得光滑铮亮。每每傍晚我们牵牛回家,路上总能碰到挑担往上走的男人女人,喘气如牛,滴汗如珠。我们的牛和他们的担总能闲闲地交汇而过。

那时的山路还是人来人往,斜刺出来的几树横枝,总被人用砍刀随手砍了,路边的野草和茅草还没来得及抽节,已被我们用镰刀割了。那时候家家户户养牛喂猪,烧柴煮饭,即使在草木最繁盛的夏初,地面和山脚的绿色总被我们收揽回家了。

所以那时的半山腰一眼能看到,半山腰以下的每一寸地方是我们牛和人的活动区域,柴被人砍了,草被牛吃了,灌木稀少,野草近无;半山腰以上还是枝繁叶茂,藏着另一个世界。

在下面这片天地,我学会了欣赏美和经历美。

记得有一条淌着细细水流的小涧从上而下,流经一个自然形成的石头桥洞。桥上是放牛打草的女孩聚集的地方。这女孩当中有一个年纪比我们大的,声音是甜的,脸蛋是圆的,最是那一头长发吸引我。她会边说话边抚弄她的头发,一会编成辫子,一会打散垂披到肩上。

溪水潺潺,鸟声啾啾,石头桥上,女孩临水梳妆。那时不知那叫美,只会在下方痴痴地看。看久了,她会唤我过去,帮我扎头发,教我织发编。

我最初的审美便来自于此。蒋勋说原初的美,也许这便是原初的美的形态。

在这美的形态里,有不错节气的春耕秋收,冬藏夏种,田里种的是水稻,不是花生或杂草丛生,土里种的是茄子辣椒,不是杉树苗或野草蓬勃。人们在端午雨后要去田里放水,在双抢之后要去坝上守水。荷一把锄头,披一身露水,早出晚归。

在这美的形态里,有不错时辰的日升月落,星幕蓝天。落日时只有山头如血,暮色四合,鸡鸣狗叫。没有乱入的烟囱和烟,没有疾驰的车和刺耳的笛。落日后只有扎实的夜色,夜色里悬着的萤火虫,小伙伴追逐的笑闹,还有偶吠的狗。没有炫技般扫射的霓虹光柱,混杂的乡村广场舞及舞曲。人们在月色下谈古论今,然后呼儿唤女,各自回家。

在这美的形态里,我们在农耕文明里生儿育女,伺田弄地,一屋数人三餐四季,终老一生。

而在现代文明的曙光里,我们裸着田地,荒着人心,觊觎着城市的便捷,丢弃着劳作的规律,甚至贱卖着为根为本的土地。我们的孩子城不城乡不乡,洋不洋土不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其一生,他们不知根为何物!

有人说,记忆就是乡愁。乡愁里有回不去的怅愁,也有“游子久不归,已无陌与阡”的忧愁。今日的乡愁,倍增一份回不去了的扼腕,无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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